還是明知她是病患而偏要将她認作醫生?
古怪的念頭不過燒起個小火苗就被他給吹散了,他又取出另一份病曆,寫有患者名姓的地方被筆給塗黑了,隻留下一旁黑白的老照片。
熟悉的面孔——與他們那時翻找儲藏室時找到的那張黑白照片中,站在院長右手邊的男人如出一轍。
文侪一怔,想起了那封不像樣的手寫信,信上兩行字說的是殺人犯乞求庇佑。
他遏制住微微發顫的手,翻開了下一頁,露出一張嶄新的彩色照片以及一張尤為熟悉的肥腫的臉——戚檐對床那個成日抱着娃娃的中年男人。
“殺人犯……”
文侪喃喃自語,恍恍惚惚間他瞧見了這位患者的主治醫生的那一欄簽着兩個大字“文侪”。
“砰——”
有東西被他無意揮翻在地,他将那東西拾起來,卻隻見木相框的玻璃已然被碎得四分五裂,裡頭裝着一張大合照,院長榮貴站在中間,身側站着的“我”,面上挂着尤為燦爛的笑。
“嗳,怎麼上鎖了?有人在裡邊嗎?開開門嘞!”
在聽見小玲在醫護辦公室外的呼喊聲時,文侪利落地鑽出了院長辦公室,隻還裝出一副無所謂的模樣,開門将小玲放了進來。
不等她問,文侪便擺擺手喊着“有急事”,頭也不回地邁步離開了。
***
倒也不是心虛,總之他出了辦公室在長廊上沒走幾步,便繞進了他同戚檐還沒來得及探索的開水房。
開水房裡頭,鐵皮機器擺了一排,上頭各自連着一條人臂粗的水管。一旁的三層架上放着花花綠綠的開水壺,高矮不均,胖瘦不定。整間房裡除了地上便沒鋪瓷磚,清一色的水泥牆,唯一的裝飾是燃煤開水器旁的一張神話故事式樣的年曆。
開水房不讓病患進,這院裡分明沒有這麼多人用得着打開水,可瓶瓶罐罐真是不少。
文侪觀察着,忽然說:“戚檐,你去翻翻那開水壺上粘貼的姓名條,我先去看看那些個機器。”
話脫口的那一刻,他把腦袋給拍了,罵一聲“昏了頭了”,也就自個兒上手去摸水壺。
這裡積垢蒙塵的水壺不少,文侪挨個看了姓名條,大抵都是些熟人,隻有一個上邊貼了他從未聽過的名字。
那水壺緊挨着院長的放着,上頭粘着發黑的布式姓名貼。
——【翁明】
“開水房不容許病人進出,自然不會有他們的東西,剛剛翻過其他水壺,也确實如此。前些日子在翻診療室的時候,也有瞧見入職名單,這醫院自創立以來便沒有離職者……那這人……”
文侪忍住再度呼喚戚檐的渴望,隻掏了自個兒那幾張廢紙出來,想寫寫記記。奈何紙張又小又皺,早已被他自己填滿,便隻能借用起戚檐的紅日記本。
然他翻開本子欲尋地寫字時,卻發現交疊的字又增加了許多。
他仔細瞅了瞅,蓦地把腦袋往後仰,字迹不是戚檐的,是他自個兒的。
文侪仔細辨認着,可與戚檐當時的那些交疊字不同,這回出現的那些個字的字形沒什麼明顯區别,不知是因為文侪并非人格分裂患者的緣故,還是因着文侪自己無論何時寫字,都講究個工工整整。
但由于字體重合過大,能叫人看出來的内容隻剩了:
【如果……瘋子,……長年……,……正常人?……關着,……呢?确診……,……想。】
文侪本人并無寫日記的習慣,但由于他不是病患,根本沒可能分裂出人格來與自個兒對話,因此寫這交疊的字的人隻可能是“我”,也就是身體的原主“趙衡”。
他不知“我”究竟想要說什麼,隻把“翁明”二字匆匆尋地記下。
倒騰完那些高身壺,文侪又摸起了那些老舊的機器。
按理說八年還不至于叫鐵皮生鏽加剝落成眼前這副模樣才對,可不管是視覺還是觸覺,這些個機器都活像是城中村裡五十年往上走的鐵皮房。
文侪先前從沒來過這開水房,開水都從辦公室的飲水機裡打,見到那些機器自然是覺得新奇,可它們老得像要掉牙,他自然不敢下重手,隻能小心地旋着扭,看着熱氣和水從水龍頭中湧出。
——沒有奇怪的地方。
文侪環着手臂,目光不由得落在屋内那色彩秾麗的舊式挂曆上。他站過去把那日曆給打量,這才發現即便用色大膽,畫的也不是花鳥蟲魚、神仙情緣,而是山海經中的“刑天斷首”。
那故事講的是:巨人刑天曾為炎帝的手下,後因與黃帝争位,而被黃帝斬去了頭顱。然祂身首異處,卻并未死去,反倒“以乳為目,以臍為口”。可由于失了真正的耳目,敵人再不可見,祂隻能胡亂揮舞幹戚,無休無止。
這故事本是用來歌頌刑天對于看不見的敵人的反抗與不妥協,故出現在這開水房裡顯得很是荒謬。
文侪想着,這兒有什麼需要反抗呢?
不過隻有醫護和瘋子罷了。
醫護無時不刻地救人,而瘋子不需要反抗。
這裡沒有刑天,不會有人叫其斷首,更不需祂“舞幹戚”。
文侪将那年曆一頁頁翻動,一無所獲後便把年曆整個從牆上掀下來。
露出的并非叫人乏味的水泥牆,而是一張嵌入牆中的鏡子。
鏡子映着他憔悴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