幹澀的眼珠子在一層薄皮的覆蓋下艱難地轉動,轉,停,轉,再停。
戚檐睜不開眼,掙紮了好一會兒,還是沒能掀動那兩小片薄皮。
随着腹部痛感漸褪,他明白第五次輪回已然開始,可是他卻似個被裝進屍體的野魂,操縱不得這副軀身。
直待有一抹溫度點上他眼眸,他才像是記起了睜眼的法子,随着那人指腹的滑動舒開了眼。
白光,燈管裡頭照射出來的白光。
仍舊是那下着雨的第四日,隻是這回他醒得很遲,文侪已經趕走裴甯,在他身側坐下了。
戚檐咽了口唾沫,吃力地揉着眉骨,卻是尤其平靜地看向眼前人:“發生什麼了?”
他盡量讓自個的語氣顯得波瀾不驚、平而無調,似欲借此舉安撫面前那神色僵硬之人。
文侪垂着眉睫,輕輕抽了口氣含住,這才開口——
***
第四次輪回,第五日。
現在是深夜11時30分,距離戚檐死亡還剩下半個小時,而手裡握着戚檐命的文侪正呆站在裴甯房中木桌前。
實木桌上擺着一老舊電子鐘,上頭模糊的數字還在不斷變大,滴答滴答的聲響催命似的在文侪耳邊晃蕩。
文侪喉頭上下滾動數回,堪堪壓下心中不耐。
他不輕易死心,因而青筋暴起的左手這會仍緊握抽屜上那鏽蝕的鐵拉柄。劇烈的顫動帶着整張木桌一齊搖晃,在那不小的動靜裡,文侪清晰聽見了抽屜中金屬相互碰撞發出的铛啷脆響。
“靠——”
裴甯那鎖了刀的抽屜是如何都打不開!
文侪擡起腿,也沒看仔細腳往哪處落,一條長腿沖着個犄角旮旯便飛了去。他連下幾腳,磕得腳趾前端青紫一片,然而抽屜還是沒開。
屋外夜色已濃,文侪盯着漆黑的天幕,不禁用舌頭舔了舔發幹起皮的唇。他渴極了,總想用點什麼來潤潤嗓子。
電子鐘還在沒規律地閃,文侪用口腔中一顆尖牙磨了磨唇肉,旋即用一隻大手将電子鐘的頂蓋了個嚴實。
方才他在往二樓走的時候,頭一回聽見一樓病房中撕心裂肺的喊叫聲。那些個病患的哀嚎紮得他鼓膜疼,奈何他任務在身,隻能拍了白大褂就往上去,還得在心底感謝這天賜的良機。
而這會兒,病患的叫喊聲更大了,大抵是樓下鬧劇正演到高潮處,文侪趁着外頭嘈雜,毫不猶豫地将電子鐘砸向了木桌的尖角。
塑料制的電子鐘外殼頃刻間散作無數片尖銳的裂片,飛得到處都是,可其内核隻被磕碎了表盤一角——上頭數字還在滾動。
文侪擡手擦去面上血,拾起了地上一片瞧去有他半個手掌大的鋒利碎片。
所謂紅大褂,當初裴甯捅他數刀,叫他全身糊滿泥濘的髒血,那是貨真價實的“紅大褂”,那般血量絕非他從指尖、小臂等地可以輕易取到的。
他需要割大動脈。
而大動脈中,頸動脈和大腿動脈是首選,可他還需要走至窗邊還原跳樓死況。
隻能是頸動脈。
文侪曾聽說,割斷頸動脈的瞬間會伴随着劇烈的疼痛,奈何他别無選擇。
鋒利的刀刃倏地下落,看似無所畏懼的人在那一刹那阖緊了雙眼。不曾想,他睜眼時,卻隻看見未能刺穿皮肉的碎片停在脖頸前。
文侪原以為是自個太過懦弱,沒有自戕的膽子。
未嘗料無論自己使多大的力氣,那東西就是捅不進去。機械般無趣的動作反反複複,期間他将碎片放下,轉而握穩了竹筒裡的鋼筆、屋角的鐵扳手等等,然而這些東西雖全無例外地朝他的頸部甚而頭部打去,卻無一不是讓他白費力氣。
文侪很快做出讓步,承認了眼前所見皆是不容他改變的事實——他無法借助除刀以外的器物使自己出血。
碎裂的電子鐘還在閃,這會已是深夜11:58。文侪在絕望中,自二樓縱身而下。
結局當然是失敗。
***
估摸着是因上輪文侪先他一步而死的緣故,戚檐沒能從旁觀者的角度細瞧文侪死時的狀态,也就無法如過去那般輕易摸透那人的想法。
可他還是清楚文侪的心髒此刻爬了好些裂口,就好若被生剖的人是文侪,而不是他自己。
他瞧着文侪神色,沒上手安撫。
戚檐說白了也并不知自己是從何處看出文侪的不對勁,是從他那較往日低垂的眉,還是被他略微咬住的下唇?
總之,戚檐就是知道,現下的文侪,是不容他安慰的文侪。
于是這張揚的狐狸漸漸慢下了動作,連呼吸都像是被外頭的雨給澆得濕淋淋,任由氤氲在空氣中的潮熱悶出了幾聲低咳。
文侪見他默默無言,便起身帶着椅子向後挪動幾分,說:“之前我默認那抽屜會任我開,是我天真了,這一輪我先提前藏幾把刀……至于你……你先休息吧。”
戚檐抿了抿唇,忍耐許久,卻還是失誤了。因為他開了口,對文侪說:“這不怪你。”
文侪聞言沒說話,隻是側頭淡淡瞧了他一眼。
***
刀,銀閃閃的。
文侪拉開手術室的櫃門,裡頭立着的小刀,十指數不完。
到底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文侪毫不猶豫抓了一把塞進大褂口袋裡,叫那些鋒利的東西随着他每向前一步,便叮啷響一聲。
他近乎是不遺餘力地跑進了自個兒的宿舍,可即便那些鋒刃被篩豆似的抖落于床時,他的雙手仍舊在發抖。
僅僅露出一點白邊的指甲不知休止地在掌心劃動着,換得紅痕、深坑和他漸趨平靜的呼吸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