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昙一直不喜歡“庸”。
她能察覺到,陸青檐也不怎麼喜歡。陸府有不少下人叫他庸少爺,但他似乎更喜歡旁人叫他陸青檐。
聽人說青檐二字,是一位當世神儒為他取的。
青檐黛瓦,高官厚祿。
這二字取得極妙,相襯之下,“庸”并不平庸。
陸家共有三個孫輩的男兒,陸青檐排在第一位。第二位是大夫人的嫡子,陸昇。第三位是二夫人名下的庶子,名叫陸昌,人傳是個結巴,幾乎從不出門,也沒有存在感。
故而外人提起陸家子,總是将前兩位放到一處對比。
一庸,一昇。
一個長公子,一個大公子。
像極了諷刺。
見姜昙不說話,陸青檐慢悠悠地問:“嫂嫂為何不回答我的問題,冒犯如今的我已令你如此厭惡,連與我說句話也不肯了?”
他半張臉都是血,流淌至脖頸,紅了一片。那顔色實在刺眼,讓姜昙想起了不好的回憶。
姜昙撇過臉去。
沒有。
身上的繩子繃緊,姜昙蓦地被拽過去。
陸青檐湊得很近,幾乎是緊貼着她的鼻尖,一寸一寸巡視她面上的神情:“沒有什麼,沒有看我的笑話?還是沒有厭惡我?那會是什麼,喜歡我?”
他取下她口中的布巾,她卻不說話了。
陸青檐入夜不能視物,此處黑暗,他離得太近了。
姜昙的身體微顫,陸青檐皺眉看了她一會兒,朝外面叫道:“鄧顯。”
門上一陣鎖鍊晃動的聲音。
不多時,門自外面被打開,鄧顯在門口露出半個身子,向外面猛招手。
随後一個丫鬟進來,那丫鬟戰戰兢兢地解開姜昙的繩子,給姜昙穿了一件披風。
陸青檐今夜不大願意搭理她。
他兀自跪在祠堂正中的蒲團上,背影挺直。
這祠堂分明關不住他,可他竟真的打算在這裡跪一夜。
祠堂供桌上是陸家祖先的牌位,正中是那封來自京城陸國公的家信,恭恭敬敬,如聖旨一般放着。
一封父親的家書,竟能讓陸青檐心甘情願地跪在這裡一夜。
姜昙覺得不可思議。
小丫鬟哆嗦着說:“更深露重,奴婢送、送姑娘回去。”
門外夜色昏暗,天上看不到一顆星子。
姜昙忽然想起初見那天。
老祖宗的生辰宴上,陸青檐手捧禮物,也是這樣笑意盈盈而來,卻被潑了一臉酒液。
下人們見怪不怪,想來這麼多年,這樣的事情已經發生過不少次。
今夜陸青檐本不必來受這一遭,可他還是來了。
……他是為她而來的。
姜昙自作多情地想道。
.
供桌之上,燭火閃了幾下。
身後門扉發出微弱的響動,有人走的悄無聲息。
陸青檐緊盯祖宗牌位,最靠前的是陸家不知第幾輩的老太爺,陸青檐懶得數。盯得久了,依舊看不清牌位上寫的什麼字。
他便覺得有些膩煩。
閉上雙眼,兩行清淚自眼下流出。他今夜又用了那藥,藥性散去後的刺痛漸漸浮現。
陸青檐眼珠一突一突地疼,他忽然很想掀翻供桌上礙眼的燭火。
隻是,他方才動了一下——
“别動。”一個聲音輕輕出現在他身側。
陸青檐睜眼,側頭看着姜昙。
她不知從哪尋了溫水布巾,許是從外面要的。可他竟一點沒聽見她的動靜,連她悄無聲息靠近,也絲毫沒有察覺。
直到她觸碰到自己,溫熱的布巾擦拭在眼下,他才驚覺靠的如此之近。
真是危險。
這個距離,就算她拔出簪子殺了他,他也沒有半分還手之力。因為上次的傷口還未好全,她頭上的簪子和刀刃一樣鋒利,她定能一擊即中,令他橫死當場。
再加上祠堂的門被鄧顯鎖了起來,護衛們聽到動靜開鎖救他,需要折騰好長一會兒。
這是殺他的絕好時機。
從前不會有,以後……
如果她方才殺了他,就不需多慮以後。
不過姜昙還是真是讓人失望,她不僅沒有殺他,還站的很遠。分明傷了手,還自找苦吃,舉着手臂給他擦拭眼淚和傷口。
站那麼遠,怕他吃了她嗎?
陸青檐嗤笑一聲:“我自小就看過大夫,他說我是天生無淚之人。從生下來一直到死去,一滴眼淚都不會掉。哪怕是我爹今天死了,我也能在明日敲鑼打鼓地辦喜事。”
陸青檐說:“我沒有哭,我也從不會哭。”
溫熱的布巾移至另一隻眼下。
姜昙靜靜看着他:“我也隻是在擦汗。”
陸青檐默然。
他分明有很多話可說,可他卻不大想說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