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雍二年冬月初九,京城發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安定侯府世子蕭淳譽,在這一日迎娶戶部侍郎千金聶蘭台為妻。
車馬隆隆,鑼鼓喧阗,震天的鞭炮聲和濃濃的硝石味,颠來晃去的轎子,滿目的喜慶大紅……
聶蘭台無聲地盯着自己的手,這一切既讓她覺得熟悉,又茫然。
這是,回到三年前的大婚之日了!
她還記得自己閉眼前是在一個雪花寂寂的深夜,她赤足披發,薄衫飄曳,獨自摸出侯府,神不知鬼不覺地溜進許太傅家後宅,一刀結果了最後一個仇人的性命。
然後她一路疾奔狂笑,舉身投進了微凝薄冰的曲蘭江。
曲蘭江水刀斫般的冰冷還清晰地浸透在她的骨髓裡,但身上的大紅喜服也同樣灼目而真實。
誰知一閉眼一睜眼之間,竟回到了一切都沒發生之前的喜轎上。
前塵過往在眼前一一掠過,像她兒時看過的走馬燈,有一種真實的荒謬感。
棄轎而逃的念頭在腦中劃過,但也隻是一閃而過。
聶蘭台自嘲地笑笑,随即換了個舒服點的姿勢,半個背都往轎壁靠上去,深深吐出一口氣。
這門親事沒什麼好逃的,反正蕭淳譽這個人,成親後三年裡幾乎不曾着家,一應吃穿用度卻不會短了她的。
嫁誰不是嫁,嫁給上輩子的夫君,也算知根知底,而且隻給錢不露面,多省心呢。
再者,都坐在花轎裡了,這個時候悔婚又有什麼好處?
跟安定侯府結仇,把聶家陷入困境,把自己變成全天下最大的笑話,然後正好遂了那起等着看她倒黴的人的願嗎?
“你們好啊,又要見面了……”
此刻,她心中無恨亦無悔,上輩子她把仇家一一手刃已然盡夠,這輩子不想再跟他們打交道,如果彼此能夠相安無事最好。
她忽然想到了什麼,連忙把右手探入左袖摸索了一會,掏出一個小小卷軸。
卷軸徐徐展開,畫中男子如皎皎明月,披了滿身清華,破雲而來。
這人是許太傅家的三公子許清玦,曾經讓她癡迷成狂的人。
聶蘭台對着畫像看了片刻,眼底浮不起一絲留戀。
下一刻,嘶啦聲響,畫像在她指尖裂成兩半,跟着又裂成四片,八片,十六片……直至碎成數不清的千萬塊紙屑。
她摘下荷包,将紙屑仔細收進去,又将荷包仔細系好,然後倚在轎壁上,重重吐出一口氣。
前世,這一卷小小的畫像是她噩夢般生涯的開端。
攏在袖子裡的拳頭不覺一點點攥緊,想哭的淚水在胸口洶湧,雙眼卻幹涸如沙漠。
上輩子驚濤駭浪活得太驚險太累,雖說不後悔,到底沒甚好留戀的,如今老天讓她重新來一回,她還真想過一過安靜日子,享受一下平平淡淡的生活。
跟她去侯府的四個陪嫁丫頭,眼下應當是全須全尾地守在喜轎外頭,聶蘭台都能想像出她們喜氣洋洋的模樣,她心底化開一角溫熱,剛想擡手敲轎壁,耳聽一聲高呼:
“新娘子到了!”
花轎外面一聲歡快的高聲吆喝,将她的思緒陡然震散。
她深深吸氣,将思緒盡數壓下,擡手理一理自己的衣飾,從容不迫地下了花轎。
穿同樣大紅喜服的蕭淳譽早她一步下了馬,已半蹲彎腰等在前面。
聶蘭台款款走過去,順從地伏到他背上。
新郎背起新娘往裡走,鑼鼓齊鳴,觀衆如織。鞭炮聲中,跟在後面看熱鬧的孩童們如山如潮般歡呼起來。
平靜無波地完成那些繁雜而瑣碎的禮儀,新人在衆人簇擁下被送入新房。
聶蘭台記得,前世蕭淳譽耐着性子跟她喝完合卺酒,甩手就出去了,腳步匆匆,神色煩躁,看都沒有看她一眼。
看不看她沒什麼要緊,但是這次卻萬萬不能讓他就這麼走了,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情需要來他解決。
聶蘭台冷眼觑着已經走到門口的蕭淳譽,突然一聲驚呼。
這呼聲不高不低,正好讓蕭淳譽聽得清楚,卻不至傳到門外那些等着進來湊熱鬧的賓客耳中。
蕭淳譽腳步一頓,皺眉看了過來。
“怎麼了?”語聲是毫不掩飾的不耐。
如果不是聽出來她那呼聲含了痛楚,以及聲音末尾那點倉促的壓抑,他才懶得理會。
“這毯子下面好像有東西,”聶蘭台怯怯道,“把我硌痛了。”
她擡頭看了他一眼,又飛快地低下頭,盡量讓自己的動作顯得含羞帶怯一點。
這等小事,蕭淳譽本不想理會,但目光掃到卷雲紋雕花紅漆描金拔步床上那一抹正襟危坐的纖娜身影,一朵嬌蘭似的,他不知怎地就轉身向她走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