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大人……”
在短暫的沉默後,阿願語調如常地開口,“我少時讀書時就算不上一個聰敏的學生,旁人學一遍就會的東西,我要學上好幾遍。祖父教學嚴苛,所以君子六藝我皆學過些,談不上精通,尤其是聖賢書中的大道理,我在尚不明理時就很喜歡那些章句,雖然不解其中意,但光讀就覺得心中清明、靈台開闊……”
“後來,随着年歲漸長,我忘記了一些,又随着閱曆漸長,懂了一些……我見過變節改志、曲意逢迎的僞君子,見過欺上瞞下、殘害百姓的父母官,見過利欲熏心、血親相刃的尋常百姓,也見過刀斧加身卻衛國不退的将士、不通文墨卻深明事理的市井之徒、死于救人卻不知姓名的小人物……”
阿願的聲音平緩,像一灣偶然流經世間的清泉。
“我讀得書不多,但也知道書中善惡與世間善惡是沒有辦法一一對照的,明白世上萬事九成是與書中道理相違背的,可時至今日,天下仍有不少人捧着書卷愛不釋手,仍有數不清的少年郎憑借着一腔熱血、浩然意氣入世,我不知道他們以後會變成什麼樣子,也許會更壞,也許會更好……”
“先賢講知行合一,大概也是看到了這世間的事與願違。人左右不了旁人,能左右的隻有自己。”
“——我‘知’與我‘行’一緻便好。”
“人這一輩子,總要花很長的時間與自己和解。”
——我“知”與我“行”一緻便好。
——人這輩子,總要花很長的時間與自己和解。
盛阙望着阿願陷在世故裡卻依舊清明的眸子,忽覺無地自容,最後挺背拱手,深深行了一個拜禮。
“盛某比夫人年長,卻活得不如夫人通透,慚愧!”
說完,他直起身子,決定不再隐瞞,至少讓阿願提前知道,有所防備,鄭重開口道:“夫人,有一件事您必須知道,太子殿下他……”
話音未落,盛阙看向阿願身後,整個人一僵。
“什麼?”
阿願目露疑惑,察覺到盛阙的目光後也看向身後,才發現一襲矜貴雪袍的帝堯正站在不遠處。
她急忙行禮,“拜見太子殿下。”
阿願剛福下身,就被帝堯扶住。
“不用行禮。”
帝堯聲冷,動作卻輕,隻是虛扶了阿願一下,就移開手,不讓阿願感到不自在。
“殿下怎麼在這兒?臣婦的夫君他……”
“孤正是來尋顧将軍的,許是路上錯過了。”
帝堯緩下聲音解釋道,沉冷警告的目光卻是看向盛阙,後者輕歎一聲,認命低頭下,叩首在地上。
“天牢陰寒,夫人身體剛好,還是不要久留。”
“是,殿下。”
阿願今日便要離宮了,本是和顧償一起,不知怎麼就變成太子親自送她歸家了。
馬車中,正襟危坐的帝堯看似在閉目養神,實則時而睜開厲眸看向阿願,小姑娘拘謹地坐在車廂最角落的位置,小小一隻,那不自在的模樣恨不得把自己縮成團。
帝堯微微勾唇,即便說不上什麼話,讓他和阿願這樣靜靜地呆在一處,他也是滿心歡喜的。
“夫人的生辰快到了吧。”
“嗯?”
帝堯突然出聲,阿願沒反應過來。
“沒什麼,”帝堯掀開車簾往外看去,“華晨巷到了,夫人歸家後好生修養,莫要勞累。”
阿願微微蹙眉,總是知道太子殿下今日哪裡不對了,她今天總聽盛阙“夫人夫人”地喚她,這才發現太子殿下怎麼也喚起了這個稱呼?
“謝殿下。”
阿願本要下車,卻不明白為何帝堯先她一步出了馬車,等她要下馬車時,帝堯反倒占了小厮的位置長身玉立地在馬車旁,甚至還在阿願下車階時扶了她一把。
阿願局促地又喚了一聲,“多謝殿下。”
帝堯在原地看着阿願進了家門,才上車離去。
片刻後,車駕剛駛出的一條街,季直動作如風地潛進馬車,跪在車廂中,禀告道:“殿下,重刑之下,溫家家主還未開口,但在溫家搜出了這個。”
季直奉上一張陣法圖,上面畫着密密麻麻的符咒,還在末尾注釋着:血氣為養,三年成陣,十年替命,長盛無絕。
“國師大人去溫家祠堂看過了,在地底挖出了生辰八字、胎毛和血衣,國師說皆是願小姐幼年之物,殿下……您真的相信這世上有吸食人氣運的邪術?”
帝堯冷眼翻看着那張陣法圖,眸中燒着怒火,然後手指覆上左腕的祈福手繩,神色漸漸暖了下來,“若登臨遠憑借着這‘邪術’看到了未來阿願會是孤的皇後,孤為何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