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下了春雨,垂絲海棠落了一地,空氣中花香清淺,宮阙千重都籠罩在蒙蒙春霧之中。
烏春甫一醒來,就聽見外面玉梨呼喚,“大殿下來信了!”
驚蓮低喝道:“你小聲點,殿下尚未醒來呢……”
聽見“大殿下”幾個字,烏春幾乎是從榻上彈了起來,顧不得身上的酸軟,胡亂穿好衣裳,赤着腳跑到窗邊,一把推開窗子,眼裡墜了星子似的閃亮,“哥哥來信了?”
驚蓮道:“呀,殿下您醒了,這是大殿下給您的信。”說着将信遞過去,随信而來的,還有一個紙包裹。
烏春是南疆王烏善九和前王後琉氏的女兒,琉氏還有一子,名為烏雷。母親琉氏去得早,兄妹二人一同長大,感情深厚。
琉氏去後,南疆王沒多久便娶了月氏續弦,月氏誕有一女烏昭。相比于烏春,烏昭因着母親月氏風情婀娜,更得南疆王的寵愛,烏春也就沒怎麼被南疆王管教,過着半是放養的日子。上樹打鳥,下河摸魚、混在平民中看戲子唱戲、聽路邊說書人講才子佳人,都是烏春玩膩的。
但月氏不喜烏春不守禮教,作為王後,也需要立威,就對舉止并不怎麼規矩的烏春要求嚴苛,時常打壓,每次烏春要受到月氏的責罰,都是烏雷袒護。
烏春心裡也過意不去,久而久之,就養成了人前裝乖巧,人後頑皮撒野的性子。
掉幾滴眼淚、演出一副無辜委屈狀,對她來說自然簡單。
說起烏雷,烏春心裡其實是有愧的。
前世每隔幾月就會收到哥哥的信,畢竟妹妹遠嫁,做哥哥的哪能放心,生怕她受一丁點委屈。
烏春嫁給沈綏的前一兩年還會回信,到了後面,信件回得越來越少,因為長久不曾見面,再濃的感情也會淡下去。烏春一心撲在沈綏身上,看着烏雷寄來的信,就想着先放一放吧,放一放再回。過了段時間之後,又将回信的事情抛之腦後。
久而久之,書信往來越來越少。
烏春前世聽到關于烏雷的最後一次消息,竟然是烏雷的死訊!
他娶了妻,可那妻子是月氏安插的人,新婚當晚,烏雷被一杯毒酒毒死了。
而遠在大梁的烏春隻能看着角落裡落了灰的信件,泣不成聲。
腦海裡浮現起有關烏雷的畫面……
哥哥帶着自己挽着褲腳在水中摸魚,她有一次一不留神滑倒,從此以後他都讓她坐在岸邊等着他抓魚;
他讓她坐在自己肩膀上看戲子咿咿呀呀唱戲,前面都是人,他被擋了個嚴實,卻笑着說你看見了就好;
月氏拿鞭子抽她的時候,他跪在她前面,說:有哥哥在,妹妹若是受委屈,那不是撕哥哥的顔面嗎?
可這樣一個真誠又淳樸的人,卻沒有一個好下場。
有情人慘死,無情人稱帝,世事都是如此殘酷嗎?
前世連哥哥最後一面都不曾見到,這一世一定要早早離開大梁,見哥哥一面,并且……要讓那月氏不得好過!
烏春拆開信件,熟悉的端方字迹映入眼簾,竟有恍若隔世之感。信中寫了烏雷對她的問候,南疆近來的奇聞轶事,還有……
她的生辰。
若不是烏雷寫信,她自己都險些忘了,她的十七歲生辰還有小半月便到了。
随信而來的另一個小包裹,拆開一層油皮紙後,内裡是一個鼓鼓囊囊的紅藍相間布袋,尚未解開系繩,已經聞到一股甜香,再打開,是滿滿一袋子的波波酥。
波波酥是南疆王宮特有的甜糖,大梁吃不到,烏春卻從小愛吃,烏雷便捎了過來。
烏春心裡湧過暖意,吃了一塊波波酥,酥皮和粉末入口即化,饴糖熟悉的甜而不膩的味道漫在口中,竟然險些有淚要落下……
她好久沒有回到南疆了呢。
前世央求過沈綏去為她尋波波酥,結果是可想而知的。他并不在意,随口答應之後,便沒有後事了。烏春怕他不悅,再也不提。
一袋子的波波酥,烏春卻沒有多吃,将布袋重新系好,坐在窗邊給烏雷回信,寫着寫着,忽然有一計上心頭。
她出了大梁皇宮就沒有人脈眼線,想要做些事、取些東西也就尤其不易,既然哥哥可以寄些南疆的東西來大梁,那為何不讓哥哥幫一幫自己?
烏春筆鋒一轉,先是陳述自己的滿腔期待,然後是在沈綏身邊的失落、宮中日子的無趣,還有大梁人的刁難,最後提到,自己想要在大梁宮中立足,需得有些防身之術,于是将早就想好的材料和草藥一一陳列出來。
信的末尾還用半是撒嬌的語氣添了一句:若是哥哥要娶妻,一定要等妹妹見過了嫂子才行,妹妹可舍不得将這麼好的哥哥讓給旁人。
做完這一切,烏春總算覺得自己不算是孤立無援了。
沈綏調任大理寺,近日手上有個案子,也就忙了起來,從毓甯宮中離去,不知多久回來。
烏春記得,前世沈綏也是這時候查案子,這案子似乎查了還挺久,畢竟牽扯到十六年前一個故去的妃子謝阮阮和大逆不道要謀反的謝家。
……
說起來謝家,世人大多唏噓不已。
當年謝家可是大梁帝都數一數二的名門望族,定安侯謝清之為大梁打了不少勝仗,隻可惜後來生出了反心,舉兵謀反不成,阖族被滅。
皇帝為了警示天下人,以儆效尤,專門在宮中鑄造白塔一座,天氣晴朗之時,站在宮中高處便能瞧見,内裡放着謝家一百多人的骨灰,皆被打上反賊逆臣的名号。
白塔名曰:昭天。
昭告天下,謝家不臣,下場如此,孰敢再反?
那白塔也就是前世烏春被亂箭射死的地方!
至于為何謝家五百多人,塔裡的骨灰卻隻有一百多人的,是因為當年太蒼山起了大火,謝家軍悉數活活燒死于此,焚盡三百裡路,早已分不清哪是人燒過後的碎骨、哪是焦土!
此後十年太蒼山寸草不生,因為死去的人太多,被視為不祥之地,方圓百裡内,沒有人煙。
當年謝家之事,幾乎是皇帝心頭的一塊逆鱗。可就在不久前,有一個人上奏,覺得當年謝阮阮的死有蹊跷。
皇帝看見了奏折,勃然大怒,将案上的書卷盡數掃落在地。
上奏之人是新上任的大理寺少卿江玄凝,和謝家沒有什麼瓜葛,又素來以清正聞名,曾經繳獲官吏貪污的三千兩銀子。
不提倒還好,既然提了,皇帝若不管便會顯得自己不仁德,無法,将陳年舊案翻了出來。
這可是人人皆知的燙手山芋。
畢竟江玄凝提出的案子,定是有些蹊跷之處,但若是翻出來謝阮阮的死并非當年案卷記載的那般,那不就是打皇帝的臉嗎?
皇帝為了表明自己願意肅清冤案的态度,就讓沈綏挂了職,輔助大理寺一同審理。而沈綏也确實是個合适的人選,身為皇子,當年年歲尚淺,又養在青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