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沈綏頭疼着醒過來,下人送來醒酒湯,沈綏不是喝醉了會忘記事的人,看見褐色藥汁裡頭倒映着自己的眉眼之時,已經想起了昨夜。
他捏了捏眉心,有些懊惱。
她分明是恨着他的,也并不喜歡他,他怎麼就因為她的幾句謊言那般歡喜?
沈綏越發覺得荒唐,将醒酒湯一放,便披衣而起,離開了毓甯宮。
他走的時候,東方尚且是魚肚白,滿庭玉樹瓊花與花燈紅綢,一年中最盛大的節日如飛雪掠過眼前匆匆逝去。
他想,昨夜應當是有煙火的,她是喜歡煙火的,也不知瞧見了沒有。
這一年的這一日,對他來說依舊是一個很平凡的日子。
平凡到不久後想起來,心如刀絞。
年節過了不多久,烏雷送來信和禮物,烏春看過之後,小心收了起來。
時日漸暖,冰雪消融,大地葳蕤,很快就要到沈綏和成靜儀的婚期了。
說是按照禮節來,宮裡的下人們準備起來,便一闆一眼地準備,沈綏一分多的待遇都沒給成靜儀。
隻不過成靜儀住的地方和烏春的院子挨着,偶爾透過窗子還能看見忙前忙後修繕宮殿、布置婚事的下人們,那紅布和燈籠在眼中瞧着刺目極了。
“娘娘,您看要不要尋個您午睡的時辰,再讓他們來搬東西,或者晚上您歇息了,讓他們打着燈籠來……”阿貴小心翼翼問。
烏春擺擺手,“不必了,你們這些當下人的也不容易,沈綏不在,你們随意就好。成姑娘早晚也是要嫁進來的,你想啊,我若是現在看不過眼,難道以後就看得過眼了嗎?還不如想開些,給自己過過清閑日子。”
“娘娘通透。”
驚蓮道:“阿貴,前些日子娘娘未被封鎖的時候,你和澤安王傳話,也算是幫了娘娘不少,這是一點賞賜,你收着,待娘娘走後,你就趕緊出宮吧,經商或者回鄉都好。”
阿貴奇道:“何出此言?娘娘這麼快就要……”
烏春微微一笑,“這是好事。”
“奴才明白,不該說的絕不會說。”
在沈綏娶成靜儀的前幾天,烏春做了個很長的夢。
夢見前世的梨花白霞之下,她長久地望着他會歸來的方向,那時候就連紅牆的顔色都是明媚鮮豔的,她所有的少女的天真,都安放在這個男人身上。
沈綏終于回來了,她已落了滿肩的雪白。
“殿下。”烏春矮身,被沈綏托起來,手掌拂去她肩上的花瓣。
“一段時日不見,愛妃怎麼變傻了許多。”他玩笑道。
彼時她看不懂他的笑容,以為他也是真心的,在大梁皇宮,他的确是她唯一的倚仗,前世被吊上昭天塔之前回憶中的諸多溫暖,都和沈綏有關。
他一笑,烏春就臉紅,“臣妾才沒有。”
沈綏的目光忽然落在遠處,“那是什麼?”
烏春循着他的目光望過去,隻見紅牆下空空,什麼也沒有,臉頰冷不防觸到一抹溫熱。
是沈綏低頭吻了她。
一轉頭,便對上他似笑非笑的黑眸,烏春如觸針尖似的縮回視線,“殿下是三歲小孩嗎,這般戲弄我。”
沈綏欣賞着她臉上的陣陣粉霞,透出幾分風流的意味,“這怎麼叫戲弄?要不要……做點小孩子不能做的事?”
在宮裡期待與等候的時日中,除了涼透肺腑的穿堂北風,其實也有一些叫人分不清真假的、他們最純粹的時候。
烏春總是會跟沈綏說,“我想要看日照黃沙的瑰麗,想要看雪滿天山的詭谲,想要看雲蒸霞蔚的怡然,殿下,有生之年還能帶我去嗎?”
沈綏用手指剜了一下她的鼻子,“什麼有生之年,說得好像你我命不久矣一般。”
他臉上的笑意很淡,烏春以為他隻是不喜歡這個話題,可後來才想起來,他分明連前段話都沒有回應,想來也是覺得她可笑。他一介要做江山之主的人,怎麼可能陪她浪迹天涯胡鬧?
“可是殿下分明是不信這些的。殿下從來不信一語成谶,從來不信鬼神命運之說,殿下說過,您隻信自己。”
沈綏并不反駁,“我确實不信。但你日後少說這些話。”
烏春洩了氣似的,“知道了。”
他是随手就能扔掉他自己的平安符的人,每次經過世人敬仰崇拜的寺廟時,從來不會多看一眼,宮裡祈福的儀式,他向來隻坐在角落。
若真有神佛,怎會縱容人間諸多不公?若是有,應是神佛無能,不如人力!
夢裡的梨花紛揚如雪落下,預兆着一場盛大的離别。
火光從天邊一路蔓延,像一條勢不可擋的磅礴巨龍,在她等待沈綏的時候,毓甯宮燒了一場無處可逃的火。
她在火海裡,感覺不到疼,隻隐約看到燎人的火焰中,有一人踉跄而來。
是你嗎,沈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