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讓我們共同舉杯,歡迎鄒應這樣鼎鼎有名的國際法學專家加入我們北平局。”
谷恒通率先舉杯,周圍幾個男男女女當即跟随動作,周蘊文一臉受寵若驚地站了起來,“鄙人初來乍到,日後諸多事宜隻怕還要跟在座的各位前輩請教,這樣,我先幹為敬。”
話音一落,他幹脆利落地便将杯中白酒一飲而盡。
谷恒通慣愛喝酒,見了頓覺此人很上道,笑的十分開懷。
席上氣氛驟然放松了不少,谷恒通笑着對大家道,“今兒是家宴,主要是為了和兄弟們及各位弟媳聚聚。最近不太平,咱們的工作也不好開展,兄弟們這段時間辛苦了,好好放松一下,誰都不許拘禮!鄒應啊,你也坐,不用站起來。”
“來,我也帶你認認人。”谷恒通親昵地拉着他,樣子看起來像是位極慈祥的長輩,同白天在處裡的模樣判若兩人。
周蘊文餘光裡打量着其他人,見他們那副熟視無睹的模樣便知谷恒通私下就是如此,不是刻意裝給他看的,自己便也将心裡的割裂之感掩下不提。
“這位是鄭申之,鄭主任,主要負責咱們局裡的商務線路上的相關事宜。他可是咱們局裡的元老人物了,有什麼不懂的就跟他請教。”
“鄭主任,久仰大名久仰大名。”周蘊文親自給他倒了酒來,鄭申之嘴上連連拒絕,屁股一點不帶動的,結結實實地等酒杯慢了才整整領子站起來。
“鄒主任,真是好酒量。”
鄭申之也笑着站起來跟他碰杯,又扭過頭來望着在座的各位開玩笑道,“鄒主任是南京來的,好地方,我們這些遺老遺少怎麼好意思在他面前班門弄斧呢?”
衆人都笑了起來,席上一個看起來年紀小點兒的旗袍美人插話道,“鄭主任,咱們這群人裡頭除了谷先生和您是廣東人,在你們面前,我們都是土包子出身,您現在說這話,我可聽不慣啊。”
大家又笑了。
而周蘊文忍不住多看她兩眼——這飯局盡管在谷恒通口中是“家宴”,但是因有長官坐鎮,氣氛還是很嚴肅的。而這女人插科打诨或是說些俏皮話什麼的都是極自然的,看得出從前也常幹這事。
短短的功夫,周蘊文已發現鄭申之就不是什麼大度的人,可那旗袍美人在席面上當着所有人的面嗆他,而他仍笑眯眯的,顯然并不放在心上。
“這個彭太太,嘴巴是最厲害的。”谷恒通笑着跟周蘊文解釋道,“這位是彭主任的太太,彭主任這兩天去天津出差了......”
“所以我代夫出征,前來為鄒先生接風了。”彭太太笑眯眯地望着周蘊文,搖晃了一下杯中的香槟,“張子瑜,你們别總彭太太彭太太的喊我,叫我張小姐,我也不會生氣的。”
谷恒通道,“彭太太也是能力超群,若不是當初為了彭主任洗手作羹湯,如今隻怕已經升到外交部去了。”
“诶呀谷先生,您就别臊我了。我自己幾斤幾兩自己清楚。”
張子瑜嗔怪地望了谷恒通一眼,他立馬舉手投降,笑着不再争辯什麼了。
難道隻是男性天生的對美女的憐香惜玉嗎?
周蘊文打量了谷恒通旁邊的谷太太一眼——典型的賢妻良母,她估計自知長了一張與風情毫無關系的木讷長臉,是而神情隻剩柔順沉默,愈發顯得她整個人沉悶古闆。
方才谷恒通介紹張子瑜的時候,她恍若未聞,連笑都沒笑一下。
酒過三巡,谷恒通開口道,“鄒應,你年級也不小了,革命事大,可個人問題也不是小事。别嫌我這個老人家多事,你一個人單着總不是事啊,這麼多年沒想着找個媳婦,在家知冷知熱的,多好?”
果然來了,周蘊文早就猜到會有這一遭,随即将自己早已準備好的标準答案套出,“您怎麼知道我沒有呢?”
鄭申之道,“那怎麼今晚鄒主任獨自前來?難道是嫌棄自家夫人是鄉下人?其實這沒什麼,咱們體系裡包辦的太太們不在少數,出來待幾年就跟城裡太太一樣啦。”
周蘊文愁腸一笑,“鄭主任您真聰明,一猜就準。我那太太的确是包辦的,從前年輕時我就看不上她,于是逃出去。可後來年歲漸長才曉得她的好來,隻一心想跟她好好過日子,可惜......”
“可惜什麼?”鄭太太聽故事聽得好奇,連忙追問。
“可惜我這事業剛起步,還沒等到把她接出來享福那天,日本人就......死前一句話都沒留給我。”周蘊文喃喃自語,罷了忍不住歎氣道,“是我對不起她,她恨我是應當的。所以我在她排位面前立過誓,此生再不娶妻了。”
此話一出,席上女人們都倒吸了一口涼氣,紛紛唏噓。
張子瑜盯着周蘊文,忽然道,“鄒先生這麼年輕,這輩子再不嫁娶,豈不可惜?這每日下了班空閑下來,來來回回都是一個人,豈不無聊透頂?”
周蘊文笑笑,“我也并非孤身一人。家中還有個妹妹,自全家被日本人所害後便同我相依為命。我這輩子就這樣守着她了。日後看着她結婚生子,我也就......知足了。”
“狗日的日本人,遲早有一天要把它們給趕出去。”鄭申之罵了一聲,端起酒杯來,眼底終于有了些許真摯,“來,老弟,不說了,都在酒裡。”
谷恒通笑眯眯的,什麼都沒明說,但末了還是道,“古話說得好,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咱們這幫革\命的人,首先是為黨國,其次才是為小家。有時做的事,還是要讓黨國、讓長官放心才好。”
周蘊文明白他的意思,也曉得一段婚姻對于仕途的重要性,但明知故行,正因為明白,反而更不想去順應。
不過他也不想讓别人曉得他内心真正的想法,于是敷衍道,“如今國家不太平,舍妹又年幼。我還年輕,隻等着看她成了家,再考慮自己的事也不遲。”
谷恒通看了他一眼,心裡不知在想什麼,但也不再繼續這個話題了,大家說說笑笑一直吃到将近十一點。
而周蘊文作為本次酒局的主角兒,又是新人,最終還是被灌的醉醺醺,被下屬們塞進轎車裡送回了小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