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塵界,她回不去了。
“咔——”
供台上的彩雕碎裂,一隻新彩雕坐在上面。
歲禧看到這一幕,渾身僵冷,她不敢動,不敢說。冼灼說他們都是仙人,仙人之間也會自相殘殺嗎……但這樣的仙,與凡人何異?
如果被發現了,她也會死。
不會,冼灼一定會保護她。
她偷瞄冼灼,他隻是靜靜地看着一切發生。她心頭生出一種想法,如果冼灼沒有保護她呢?
那你保護你自己啊。
蓦然的,有一個聲音在她的腦海想起。陌生的山谷,以及一朵白色山茶花。
突然的,好想見她,好想小白茶。
——咦?歲禧疑惑地抹去眼淚,她怎麼哭了?她這麼害怕嗎?
妙元君被拉入深深的黑暗,她知她的摯友恨她,卻沒能看見,那人笑顔之上,悲涼的眼淚。
他站在彩雕面前,虔誠地雙手合十,向詛咒許下了一生一次的願望:“我要我要永遠陪着她,我要在她心裡,變成特殊的那個。”
“我願用我的自由,我的血肉,我的生命,我的神魂,我的意志,我一切的一切去交換。”
“請聆聽我的願望,萬物的至高之主啊,一切存在的法則啊,請您實現我唯一的心願,無論因果,無論歸途,請成全我的緣。”
在這一刻,冼灼怔愣地意識到什麼,從四面八方撲面而來的無形枷鎖,把他拖入了命運的囚籠。他第一次體會到絕對的無力感,那是銘刻在命運上的無法反抗。
至高之主,一切存在的法則,它還有其他的名字,比如天道,比如天理,或者……命運。
謝緣說,他是為妙元君而生的劫。
所以無論元君的選擇為何,她和謝緣的相遇,是必然,謝緣的背叛也是必然。這是妙元君和謝緣都無法拒絕的命運。
而在他們的命運中,冼灼看到了自己的命運。
他會死在天劫下,他會死在萬物中。
歲禧警惕地察覺到冼灼的氣息在某一刻變了,在她的眼裡,他如一尊木雕一樣伫立在那裡。現在她又不能出聲叫他,隻能幹着急。
不對,她是有辦法的。
她摸到頭上的桃花,将她的焦慮傳達給他。
冼灼在女孩擔憂焦慮的呼喚中清醒,看着她蹲在地上嚴肅的表情,忍不住勾了勾唇。
歲禧聽到他說,“别怕,我保護你。”
謝緣一遍又一遍地祈求,一遍又一遍地承諾。
最後,他聽到了一聲缥缈的歎息。
他知道,他的願望,永遠不會實現。
“阿妙……”他又哭又笑,瘋瘋癫癫,“阿妙,我不會讓你一個人,我會永遠陪着你。”
透明的魂體從謝緣的軀殼中升起,緩慢地被吸進彩雕。
就是現在!
冼灼等的就是這一刻,他要讓兩個“謝緣”相遇。
他張手撒開一張法網,法網攏蓋謝緣的魂體,他現出真身,謝緣驚愕地看着這個意外。
“你是誰?!”
冼灼越過他,揮開他的魂體,捏碎供台的彩雕。謝緣目眦欲裂:“住手!”
冼灼拿出現實的彩雕,在上面施法:“謝緣,輪到你了。”
謝緣不懂為什麼還會有一尊彩雕,但随後,一個與他長得一模一樣的魂體出現了,他明白那聲“謝緣”,叫的是誰。
而兩個謝緣的見面,迫使他的腦海中多了另一份記憶。
夢主,蘇醒了。
冼灼冷靜地看着夢境謝緣身上的變化,果然,這個夢境的夢主不止一個。沈心韻是夢主,謝緣也是。
沈心韻是美夢,謝緣是噩夢。
“你阻止不了我。”
“我可以。”
兩個謝緣,各自站在不同的立場,開始互不相讓的戰鬥。
這裡終究是夢境,身為夢主的那個謝緣還是要占上風一些。冼灼沒有參與他們的戰鬥,算時間,他等的人也快到了。
歲禧痛苦地躺在地上,在剛才,她的腦袋裡多了很多聲音。
好吵,好煩!
她按捺不住地撞在供台柱子上,冼灼突然想起,小石榴不是夢主,被謝緣刺激記憶松動會痛苦。
他快速抱住她,手掌覆在她的頭頂。
令人舒适的無限生機,沖掉了記憶松動帶來的疼痛。在冼灼的懷裡,歲禧聞到了花香,說花香也不對,而是春生萬物的生命氣息,那是一種無論是誰,都抗拒不了的氣息。宛如造物主的憐惜,又像青帝的賜福。
她的眼底飛速閃過一系列畫面,呆呆接收信息。冼灼觀察她,意識到她正在慢慢蘇醒記憶。
那邊兩個謝緣還在打,作為被上天創造出來,作為“劫”而生的他們,本身就具有毀滅性的破壞力。
冼灼支起保護結界,除卻他們這一塊淨地,周圍都四分五裂了。
他從芥子囊中拿出一張榻,把歲禧放在上面。一邊照顧她,一邊等待變數。
“山神大人——”
他眸光一動,變數來了。
沈心韻騎快馬趕來的。她聽下人說表小姐舉止怪異,又聽人說表小姐去上山了,她想起那次歲禧去了山神廟,心裡一下子湧起一股怪異。
當她趕到山上,山神廟的四周居然四分五裂,更奇怪的,有兩個謝緣在打架!
在看到山神大人之時,她想也不想就跑過去了。
“山神大人,發生了……”她的話音隐了下來,山神大人的身邊放了一張榻,而塌上,躺着她的表妹。
冼灼:“如果不想讓他們毀了你的美夢,就阻止他們。”
“您在說什麼?”沈心韻眼睛停在歲禧身上,她手腳發涼,“山神大人,我的表妹,怎麼會在這裡。”
“嘭——”
謝緣的打鬥激起的風波掀飛了沈心韻,她悶哼地撐起半個身子,恐懼喊道:“救我,山神大人!”
夢主在夢境裡是不會有事的。
他溫和地看着她,循循善誘,“這裡是你的夢境,隻要你想,你可以做到一切。”
“您說的我不懂,快救我山神大人!”她現在恐懼地隻想離開這裡,這裡太危險了,根本不是凡人可以參與的!
又一波沖擊,她驚呼:“山神大人!”
她狼狽地爬到地上,她擡起頭,看向那片月白的衣角,再往上,是山神溫柔俊美的容顔。在這一刻,她心裡隐秘的角落,生出了對光風霁月的山神大人的怨恨。
她那麼信任他,但他見死不救,神明對凡人就是這麼冷漠的的。
可是,山神大人,你為何保護她——歲禧,歲禧安穩地睡着了。
冼灼歎了口氣,他無奈又溫柔,用法術洗去她身上的塵垢。他看着她,她似乎也在他的眼睛中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你沒發現,他們根本傷不了你嗎,這裡是你的夢境,隻要你想,沒什麼不可以。”
“我的夢境……”她在那雙明月般的眼眸裡沉淪,呆愣道,“我什麼都可以做到……”
他點頭鼓勵,“是的,現在,驅逐他們吧。”
什麼都可以,什麼都可以。
山神大人說,她什麼都可以做到,山神大人說,驅逐他們。
她的腦海裡生出一個念頭,她要謝緣消失。
夢境謝緣手上力量蓦然消失,他眉目一怔,随後恍然大悟,兇狠地瞪着沈心韻。他帶着殺意要解決這個麻煩,但另一個謝緣不知從何時拿到了彩雕。
他帶着百年悔恨與決絕,把他,和他一起拖入彩雕中,“一起死吧,謝緣。”
一切都在冼灼的計劃中,夢主果然還需要夢主對付。如果把謝緣分為善與惡,惡的部分太狡猾,想要把他帶到另一個謝緣面前太困難,不如讓善的那部分出現在惡的面前。
而且,即便元君最後的宿主是霍執,但他總感覺謝緣沒有選擇霍執。霍執的欲望太淺了,他幾乎沒有心願,謝緣會選擇這樣的人嗎?
仙姑要無條件滿足被選中的信徒的心願,但這個信徒是由謝緣選擇。
謝緣的目的就是消耗元君。霍執無求無欲,仙姑不知道他的心願就要一直實現他随口說的小事,但那些小事總歸瑣碎,不會對元君造成太大的損害。
謝緣一分為二,善念與惡念,善念在彩雕裡,能夠進入夢境的隻有寄托在他人身上的惡念。加之夢境之主是沈心韻,那麼一切,就豁然開朗了。
現在隻要等夢碎,就塵埃落定了。
什麼都可以,現在的我做什麼都可以……
沈心韻僵硬地站起來,現在的她,一種前所未有的自在感油然而生,隻覺得,一切都讓她那麼舒适。
“現在的我,做什麼都可以。”
她爆發一陣瘋狂的大笑,原來天地這麼渺小,為什麼會這樣覺得,為什麼會感覺一切都那麼輕松!
“山神大人,不,山神,現在的我,算得上和你一樣是神仙嗎?”她目光幽冷,又明亮熾熱,“我好像覺得,我現在,很厲害。為什麼,我為什麼這麼舒适?”
她好奇又興奮,既野心勃勃,又倨傲自得。
此時此刻,她感受到了新生。
她這般奇怪舉動,冼灼稍一思考,懂了。現在的沈心韻大概在潛意識裡察覺到她是夢主,在夢境裡,她可以為所欲為。
沈心韻走近他,但結界擋住她繼續靠近。她惱怒地敲碎結界,繼而笑容滿面地走近他。
這是她從前一直想、卻從來不敢做的。以前隻覺得神仙高高在上,不敢觸之容顔,她在無數次幻想,若是有一天,她能夠直視山神那該多好,不是隔着雲霧的虛影,而是真切地看着他。
但現在,那些都不算什麼,現在的她,做什麼都可以。
“山神,我現在,和你一樣了。”
現在,她有資格做一切。
冼灼搖頭,“你和我不一樣,準确來說,在這裡,你的權限或許比我還大點。”
沈心韻頓時毫不掩飾地注視他,她大膽地暴露了全部意圖。
冼灼依舊是那樣溫柔地看她,不會,或許他沒有看她,而是在透過她看後面的樹,花,天空。得知這一事實,讓沈心韻惱怒。
“山神,我要懲罰你。”
冼灼無視她的怒火,輕松閑适地在她額前虛虛一指,“夢主,你的權限在我這裡沒用哦。”
耳邊傳來了碎裂的聲音,沈心韻心頭生出了無限恐——她意識到這裡破碎,她要的一切就都成泡影了。
“還有,雖然會讓你失望,你以為的那個山神大人,大概不是我。”他帶着少年人的調皮,微微無奈地擺擺手。
夢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