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王殿下生前是東朝末代柏川侯。
大永大軍的先鋒軍一腳踏入皇都,皇帝便攜皇子嫔妃金銀珠寶倉皇逃走了。柏川侯一人帥三百将士死守皇城一十五天,第十六天清晨,皇城被敵軍攻破,他手握東朝禁軍的戰旗,單膝跪地自戕于城牆之上。
他生前忠君愛國、勇猛無畏,為官廉潔秉公、善待百姓,死後受人供奉,有了香火,在賞罰分明的冥府做了無間地獄的閻王。
他死了八百年,做了八百年的閻王,無間地獄在他的管理下沒出過冤案錯案。入無間地獄的都是罪大惡極之魂,通常都要受超過五百年的刑罰。末法時代每隔一段時間都會出現大批量的極惡之人,所以無間地獄的惡鬼數量幾乎隻增不減,但有陸王殿下極其下屬坐鎮,無間地獄可謂冥府最井井有條的一獄。
生前死後都被人交口稱贊的陸王殿下被金光利刃威脅,面上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
池落敏銳地捕捉到他面部肌肉的微小變化,将金光利刃又逼近他的脖頸半分。
聞櫻絕不可能單純地拿萬魔祭天,天界也不可能因為冥界出了羅刹和阿修羅就打開通道,而天道,千年前沒有出現,這次肯定也不會出現。
聞櫻不能像季鈞棠所說的釋放出帝君的靈力,所以她,另有目的。
金光化成的刀閃動了一下,陸王殿下的脖子滲出了血。
“子安将軍,您在說什麼?”閻王擰着眉頭問道,“我騙您?”
他指着滔天蒸騰的血霧,意正言辭道,“那是我的無間地獄!事關重大,我會拿無間地獄的生死開玩笑?”
他滿臉不可思議,仿佛池落是天界下來的神将,要麼是在無理取鬧,要麼就是不懂冥府閻王的職責所在。
“若是帝君還在……”他急躁地指責起池落來,“絕不會無視無間地獄被血湖之水倒灌、無視任何魂魄化魔。就算是惡鬼,洗清罪孽之後也可以重入六道!”
他一激動碰到了金光利刃,血流到了衣領裡,洇濕了一大片。
“還敢提帝君?”池落未動半分,說道,“若是帝君在這兒,你早就死了。”
陸王殿下眼皮猛地一跳,恐懼升上心頭。
池落舉起金光利刃,一刀劈下,陸王殿下釘在原地,身體完全不受控制,就在他以為自己死定了的時候,耳畔傳來一聲鈍響,金刀削掉了他肩頭的護甲,披風應聲散落,被呼嘯而至的熱惱厄風卷上了天,消失在血霧之中。
一隻斷了頭的羅刹什麼聲音都沒來得及發出便向後跌進無間地獄入口,在半空中化為齑粉随風散去。
“……”陸王殿下不知不覺出了一後背的冷汗,他上任時,冥界就沒有冥王,各殿閻王就是冥府的管理者,他對冥王帝君那個時代僅僅停留在有所耳聞,尊敬是尊敬,但完全沒體會過被人壓一頭。
一個小時前,他還把池落當成一個小小的界守,不知為何,現在卻深刻地感受到了一種來自上位者的威壓。
這就是天界的天人嗎?
天人……
他握緊拳頭,死死盯着未曾沾染任何血迹的蝕雲铠甲。
池落繼續往前走了。
他懶得跟傻逼廢話。聞櫻讓陸王騙他來冥界,無外乎就是為了除掉他。
他不在乎。無論騙不騙,是誰騙,他都會來。
原因無他,這是淨淵拼上性命守護的地方。
陸王殿下幾步追上他,說道:“我上輩子也是個将軍……”
他的話沒頭沒尾,池落沒搭話,繼續朝血湖之水灌入的地方前進。
“……我的姨表兄是皇帝,他聽信讒言,不務正業,國之基業在他的荒淫無度下早早便搖搖欲墜……勸過他的大臣沒一個有好下場,我也一樣,十六歲便被派駐邊關,十年時間裡,我的父親、兄長和叔伯相繼因為外戚幹政被砍了頭……皇帝無人可用了,想起了我,讓我的幺妹入宮……以她的性命來要挾我……我的小妹妹,是我僅剩的親人……她……還不滿十五歲……”
陸王殿下所言過于悲慘,池落不免多看了他幾眼。
“大永國大軍入侵時,皇帝帶着我的幺妹逃走,我苦守皇城十五日,為的是能讓幺妹跑得遠些、再遠些……”
陸王殿下突然不說話了,洩憤似的一刀捅進一隻羅刹的心口,那羅刹晃了晃,栽倒在地。
他提着刀笑了笑說:“我死了之後才知道,皇帝嫌棄幺妹跑得太慢,出城之後就把她殺了。”
“可憐我的小妹妹,生來便身不由己,最後還落得個曝屍荒野的下場。”
小池師傅很想知道他在冥界有沒有見到幺妹,還沒問出口就聽他說,“我當上閻王之後,便去查找親人的下落,我幺妹沒入地獄,直接轉世了,但她命不好,投身到一戶窮苦人家,嫁人之後生了三個孩子,三十歲就累死了……”
“相比之下,那狗皇帝!”經過了八百年,一提起仇人,陸王殿下還是怒發沖冠,“他活到八十歲!死後竟沒落到我手上!”
池落也很驚訝,荒淫無度已犯無間十業,沒入無間地獄,着實令人難以相信。
陸王殿下:“他去了五殿,沒幾年便重入輪回。上一世我查到,他……重歸了天界!!”
陸王殿下突然暴起,露出阿鼻閻王的真身,登時,厄火熊熊,羅刹們還留有惡鬼的本能,落荒而逃。
地獄厄火自閻王身體燃燒,閻王真身能夠震懾惡鬼,莊嚴且恐怖,紅發直立、吹毛瞪眼、瞠目欲裂,而此時,他黑色的皮膚上出現如同岩漿一樣的詭異花紋,花紋道道筆直交錯,如同鎖鍊。
池落認出,那是倒着寫的梵文。
和他的金文線很相似,隻不過這些倒寫梵文透露着邪惡的氣息。
“憑什麼??”陸王殿下的身形還在暴漲,池落擡頭,他的頭顱隐沒在血霧之中,聲音如同驚雷,“憑什麼狗皇帝能入天界,而我的親人卻要世世代代受窮受苦?憑什麼?!我要問問天道,憑什麼!”
池落明白了他為何要幫聞櫻。
罡風驟起,一隻燃燒着厄火的紅毛巨手從天而降,橫掃過地表,羅刹哀嚎遍野,斷臂殘肢掉了一地。
那手的目标是池落。
金光瞬間鑄成盾牌結界,地獄厄火撞上金光,砰的一聲巨響,向四面八方炸開。
陸王殿下本該需要時間恢複的靈力竟然如此之強。
池落在心裡罵得很難聽。
“艹!騙我來就是為了拿我洩憤嗎?”
一時間雙方僵持不下,血霧也燃燒起來,厄火熊熊,漫天遍地。
池落幾乎用了全力,才抵擋得住厄火持續不斷地燃燒。
他能感覺得到靈力在源源不斷地流失,他在這危急關頭竟然想起了跟單權打的遊戲,心想如果有血條就好了,起碼他能知道什麼時候該背水一戰。
然而他正準備爆發出全部靈力以攻代守時,一道白光從上空飛過。
他聽見啪地一聲脆響。
厄火逐漸減少,一個女聲說道:“我讓你帶他來是有用的,你殺了他,誰來打開天界的大門?蠢貨!”
聞櫻?
池落向上望去,那白色連衣裙他認得,确實是披着季雲棠皮的聞櫻。
陸王殿下挨了一耳光,頓時偃旗息鼓,周身的厄火幾乎全滅,身形變小,轉眼間便恢複到凡人的身高,但皮膚上的詭異紋樣還在,讓他顯得比惡鬼還像惡鬼。
寒林主降落到池落面前,笑盈盈道:“小池師傅……哦不,子安将軍,好久不見了。”
池落突然想起來她是誰了。
淨閣建成之後不許任何無關之人入内,所以淨閣裡隻有他和淨淵,還有小野豬外形的花花。
但總有人對淨閣好奇,他記得有次淨淵不在,他睡覺時被花花尖銳的叫聲吵醒,睡眼朦胧間看見有人打開卧室的門倉皇而逃。
那是個穿着白色裙子的女人,那女人慌亂中卻在淨閣門口停住腳步,回頭看了追出來的池落一眼。
池落透過季雲棠的眼睛看到了那女人當時吃驚、憤恨、怨怼的眼神。
那件事沒有造成任何傷害和損失,他也就沒有告訴帝君,轉頭就忘了。
現在想起來,聞櫻那時候就恨自己嗎?
那時候也沒有于蒼染啊,為什麼聞櫻會用仇恨的眼神看自己?
聞櫻:“我果然沒有猜錯,小池師傅你就是子安将軍。”
池落:“你剛才說什麼?打開天界的大門?”
聞櫻捂着嘴裝作驚訝的樣子,說道:“啊,被你聽到了……”她指了指無間地獄焦黑的土地,和不斷向外爬的怪物說,“你看到了,我幹了件天道不容的大事。”
說着,她的半邊臉和身子變成了森森白骨,“結果就是……換成别人的身子也是一樣,我入魔了。不過這代價很值得……隻要能讓帝君回來,什麼代價都是值得的。”
池落:“萬魔祭天。”
聞櫻吃驚道:“原來你知道了。你說得對,就是萬魔祭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