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到店的時候已經快三點了。
大排檔主要做宵夜生意,這個點算是店裡頭的用餐高峰期,店裡的位置已經沒有了,隻能坐在外擺區裡。
外擺區沒有空調,四個角落都擺着工業電風扇,馬力全開。
外擺區也近乎滿座,酒杯碰撞聲、劃拳猜酒聲、嬉笑怒罵聲,為了讓自己的聲音被對方聽到,每個人都放開音量地講話,有流浪貓狗在桌子底下穿來跑去讨東西吃。
她們仨人坐到了靠近電扇的桌子,算是相對安靜的位子了。
點了幾個常吃的菜,芯姐讓店裡夥計送幾瓶啤酒來。
“不是吧姐,下班了還要喝啊,這不就是加班嗎!”莎莎做出誇張的苦瓜臉。
芯姐從包裡摸出煙,抽了一根出來點着,“我喝,你們喝不喝随意。”然後将煙盒遞給楊夢一,“一一?”
楊夢一接過,也抽了根出來,放在手裡把玩,看向一旁吞雲吐霧的芯姐。
但莎莎到底性子活潑,臉蛋糾結成一團,沒忍住率先開口問道:“姐,你究竟怎麼了?不是結婚去了嗎?”
芯姐将酒瓶口卡在桌沿,向下一抵,開了瓶啤酒,喝了一口,“結婚?”她自嘲地扯扯嘴角,“證都沒領,結的什麼婚?”
說完,她又發愣地盯着火舌舔過煙頭,喃喃道:“沒領證也好,不然現在還得操心離婚的事兒。”
楊夢一和莎莎的目光對上,兩人面上皆是不解。
此時,莎莎莫名生出幾分說錯話的愧疚,“姐……我不是故意的……”
芯姐擺擺手,神色寡淡:“總要說的,不跟你們說一說,我也沒地說了。”
楊夢一點燃香煙,沉默地吞吐煙霧,她知道芯姐的話還遠沒有說完。
砂鍋粥、鹵水拼盤、炒豬肝、炒田螺、挨個上桌,上菜的服務員急匆匆地來,又急匆匆地走,絲毫沒有注意到這桌上的三人間沉悶的氛圍。
芯姐先動筷,吃了一口冒着熱氣的爽滑的豬肝。這一口落肚,她身體裡才終于有了暖意。
楊夢一也拆開筷勺,盛了碗粥。
“别光顧着看我,你也吃,涼了就不好吃了。”芯姐在莎莎方向的桌面上敲了敲,“要聊天,也得吃飽。”
芯姐斷斷續續地說起這段時間發生的事,神色哀戚。
“明明才過了一年不到,但想起上一次和你們一起在這裡吃宵夜,卻像是上輩子的事了。”
“我也是有過一段快樂日子的。他說他要和我結婚,帶我去見了他爸媽。”
“想也知道,他爸媽不知道我是幹什麼的,但我以為他是為了保護我,其實不過是為了給自己留點臉而已。”
“我沒想到,人模人樣的,原來是個賭狗。也是我傻,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找我要錢,我竟然也給了。”
青白的煙霧模糊了芯姐的臉,隻是夾煙的手,一直一直在哆嗦。
“每天在我睡着後,偷偷轉走我的錢。等我察覺的時候,多年積蓄差不多見底了。”
“後來看我不肯給錢,跪着扇自己巴掌求我就他,我哪兒還有錢?”
“見我不拿錢出來,就開始動手了,把我關在家裡,要逼着我接客。”
煙草燃到頭,燙得芯姐一個激靈。
缭繞的煙霧散去後,她的臉逐漸明晰,蒼白如鬼。
她沒有接着話說下去,“看了那麼多夜場女人被騙得心肝都要穿孔,我一直以為自己已經足夠聰明的。我也以為他和别人不同,原來是我和那些女人沒有不同。”
“我以為他的承諾和愛都是真的,我太希望是真的了。”
“到後來,我隻能相信都是真的。我已經沒有選擇了。”
“但他掐我脖子的那十幾秒裡,我真的以為自己會死。”
芯姐沒再說話,桌上唯餘一片沉默,讓人窒息。
楊夢一抿了抿嘴,“那他……那你現在是安全的吧?”
芯姐機械地轉過臉看着她,眼神直直的,“安全吧……阿文幫我處理了。”
她們都默契地跳過她是怎麼逃出來的這部分,也略過阿文究竟是怎麼處理的,更不會問那段日子,那段她拿不出錢的被關在房間裡的日子,究竟發生了什麼。
莎莎年紀輕,眼睛已經紅了,她吸了吸鼻子,聲音有些顫抖:“芯姐……”
芯姐像是終于回過神來,眼裡的靈魂回到了地面,“過去了,都過去了。”
但她的笑比哭還難看。
楊夢一知道所有的安慰都是蒼白的,隻問:“芯姐你需要錢嗎?”
饒是朋友,關系再好也不能輕易沾染銀錢借放,這是是不成文的規矩。
芯姐的眼睛蒙上了一層水霧,“不用了,住回集體宿舍先,我這行來錢快,沒事的。”但用力眨眨眼,還是沒讓眼淚掉出來。
“從頭來過而已。”她說。
回龍西的這趟夜班專線裡沒什麼人,一共隻有四個乘客,楊夢一在其中。
她的頭抵着冰冰冷的玻璃窗,斜斜地望着窗外墨色深處,心底翻湧着不知所起的悲涼。
她知道一切都隻能靠自己,很小的時候,她就深知這個道理。
也因此,每一個真正幫助過她的人,她都認真地刻在心底。
芯姐是其中的少數人之一,楊夢一并不是一開始就多喜歡她,但到最後還是被她的人格魅力征服了。
她在楊夢一心裡是聰慧的。
她把每一分辛辛苦苦喝回來的錢都存好,她計劃着日後上岸了要過怎麼樣的生活,她告誡後輩永遠不要相信男人,她說夜場裡的女孩很複雜,但大家即使做不到互相幫助,也不要背地使壞。
但就是她,也落得這樣的下場。
楊夢一想,命運從來不公。
周六下午,秦珍羽約羅頌在球場見。
小中高的學生都放假,球場上人不少。一個球場分兩半,兩邊球框各有其主。
她們将球放在一邊,趁人休息的時候問了下,下一場她倆也上了,不過沒分在同一組裡。
半場的大小裡,兩支隊伍八個人,也打得熱火朝天。
從三點多打到快晚飯的時間,漸漸地其他人都散去,整個文化活動廣場裡就剩下稀稀疏疏幾個人。
羅頌和秦珍羽也變成了一對一打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