紋清從地鐵站出來時,外面正在下雨,B1出口的扶梯旁,一個女人晃了晃手邊的推車,車裡的傘嘩啦啦傾倒一片。
紋清進退兩難,她要去的站台,在兩百米之外,為了這幾百米買一把傘似乎不太值得。可她這兩日正逢月事,距離再近淋雨也不是個好選擇,況且那雨還不小。
她歎了口氣,上前抽出一把黑色膠傘,在她掃碼付錢的時候,那女人已經殷勤的幫她抽掉傘上的膠封,并把傘打開來。
紋清微微一笑,點頭說了聲謝謝。
她背着個棕色的斜垮大包,裡面裝的東西不多,但重得把她的肩膀往一邊傾斜。
大巴車一輛接一輛的過去,等車的人越來越少,回湖上的卻沒有來過一輛。
紋清已經習慣了。
以前上學時,每個月都要到這個公交樞紐站來等車。湖上的車永遠是各個區縣大巴中最小最破舊的,過了近七年,還是沒有變化。
那搖搖晃晃排在車隊後,剝落着綠漆露出黑色鐵皮的車,不用特地去看,隻聽售票員那熟悉的鄉音就是了。
紋清上車前特地甩了甩傘尖,以免把水帶上去,即便是這麼破舊的車,司機也是無比珍視,稍微弄髒一些就要換回連串的責備。
坐在最後一排靠窗的位置,淋漓的水痕像是臉上滑落的淚。紋清探出手指在上面劃了幾下,水痕變亂了。
那陰雲密布的天氣,把回家的心情也變得十分壓抑。
紋清把耳機憤憤然塞進耳朵裡,随便選了一首歌,便開始閉目養神。還有約莫兩個小時才能到家,趁這個時間她要補充點體力。
空氣中有沉悶的皮革味,夾雜着點點酸臭,十月已經過半,天氣越發陰冷,前面有人把車窗開了道縫隙,大風一陣陣往後吹來,紋清隻能咬着牙忍耐着。
她是個極度内向的人,從來不會去主動要求什麼,與群衆們打了這麼多年交道,并沒有給她性格帶來太大的變化,遇事依舊隻會忍,隻會在心裡默默憎恨,默默痛苦。
長年累月造就的焦慮症還會時不時出來騷擾她的身心。
一個半小時後,車下了高速路,在一個三叉路口往左轉去。
窗外陰雲漸散,天空變成了幽藍色。
公路上橫亘着一個宣傳牌,上面印着‘湖上鎮歡迎您’幾個大字,背景是美麗的山水畫卷,隔江的一面有着無數林立的樓房和繁華的街道。
不用細看也知道,那不是真正的湖上。
湖上還停留在二十年前。
老舊的樓,狹窄的街,沿江破敗的吊腳樓,一個被歲月遺忘的小鎮。
車裡昏睡的人們清醒了過來,沒有了城市中鋼鐵巨獸的壓迫感,像是一下子打開了心裡的防備,談話聲笑鬧聲此起彼伏。
被鄉音包裹住的紋清打了個激靈,不是因為讨厭,而是因為離家越來越近了,離那些壓力和痛苦,也越來越近了。
車子開過湖上大橋,轉進了湖上街道。
天還未黑,路燈已經被早早開啟,空中和水中光線交相輝映,車裡的人像穿梭在燈影裡,臉上浮現出道道光斑。
下車的地方是在湖上小學旁。
紋清撐着傘慢慢往家裡走。
她的家在兩邊樓房的夾擊下,顯得有點可憐,黑乎乎的大門,裡面透出點手機屏幕的微光。
紋清邁到屋檐下,一面收傘,一面擠出笑容來:“我回來了。”
“你回來了。”
坐在長椅上刷弄手機的父親,從老花鏡上擡起眼來,眸中露出意想不到的驚喜。
得到消息的母親很快也從隔街的店鋪中回來。
照例,與家人久别初見,總是伴随着激動和感慨。那些過分的關心,寵溺的問候會讓你沉淪在親情中無法自拔。
但是晚飯後,一切感動便消失殆盡了。
坐在父母的卧室裡,聽着他們喋喋不休的抱怨,紋清對這趟旅途真是後悔透頂。
她拿着遙控器百無聊賴地按着電視節目,企圖轉移點注意力。
“你今年多少歲了?”文清的母親洗完澡,頂着濕漉漉的亂發站在沙發前。
紋清看不清她的表情,但知道絕對是沒有善意的。
她沉默了稍時,答道:“二十八。”
“那你知道你以前的初中同學現在全都結婚了麼?”母親的話帶着點語重心長的急迫,企圖讓她也順勢緊張起來。
紋清垂下雙眸,點頭道:“知道啊,可是她們結婚關我什麼事呢?”
“關你什麼事?”母親的聲音高了八個度,她撩開頭發露出那雙嚴厲的眼睛:“你知道我因為你在親戚朋友間都擡不起頭來麼?”
“擡不起頭?你為什麼要那麼在意别人的看法呢?”紋清有些失控了,在這個民風保守的小鎮,她的年齡似乎成了一個大忌,好像那些美好和幸福都在離她遠去。
父親在旁邊幫腔:“你媽媽也是為你好,希望你早點安家,不用在外那麼辛苦。”
“所以呢?”紋清眼圈微紅,心中氣悶:“哪怕是随便找個男人也行麼?哪怕是一輩子痛苦也行麼?隻要如你們的願了,讓你們能擡起頭,我的幸福和想法都不值一提是麼?”
“你有什麼想法。”母親嘲諷地笑道:“你的想法就是那麼不切實際,電視劇裡完美的愛情現實中是不會有的,醜小鴨永遠都變不成白天鵝。”
“我不想當什麼白天鵝。”紋清别過頭,看向一邊老舊破爛的衣櫃,心裡一下子像被什麼擊潰了:“就當隻自由的鴨子也是好的。”
她工作了那麼多年,寄回了那麼多錢,依舊沒有讓父母的生活境況變得更好。
她擡起頭,剝落了牆皮的屋頂,斑駁無比。
一切的家具和電器,都和七年前沒什麼兩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