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國緣一時隔兩年再次去繼國府後的墓地裡看望了母親。
空寂冷落的墳茔上鋪滿了零落的櫻花瓣,常來灑掃的仆婦們在旁邊竊竊私語。
土層太厚、木棺太沉、地下太冷。
他在六尺之下再看不到她。
可繼國緣一卻也掉不出眼淚來,悲傷與不安早在一日日看着母親的身體衰弱下去的時候便抽絲剝繭般消耗殆盡。
直到走時幹幹淨淨地依偎在一起,了無遺憾。
隻是在看見母親冰冷的墳茔時,心裡的某個地方還是又悶又冷,像大雨封山時落腳的黑漆漆的山洞。
但這時一束溫暖的火焰亮起,牽住了他的手。
女人的掌指修長又有力,指節突出掌心寬厚幹燥,一張開就能将他的手整個包裹。
繼國緣一回過頭去,久未謀面的父兄隻沉默難言地立在遠處,以一種審慎的目光打量着墳茔前的他們。
白鳥覺一直牽着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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繼國緣一在母親墓前和她叙完話,父親便面龐冷硬地将白鳥覺他們二人請入殿中。
那副模樣總讓緣一疑心父親的表情是和臉長在了一起。
白鳥覺并不受影響,不慌不忙地向父親解釋起她的身份:“在下一介遊方僧侶,正巧與緣一這孩子有段緣法。目前正帶他四下遊曆修行,還請您不必擔心。”
面容俊秀的僧侶姿态謙和、談吐文雅,但父親的面容一如既往地嚴肅,甚至在白鳥覺自述她并不出自煊赫的名門望寺後更多了些不耐。
男人很快談起原本十歲時對他們兩個孩子的安排,這時他瞥了等在殿側的繼國緣一和兄長岩勝一眼,揮揮手叫他們出去。
繼國緣一擡頭看向白鳥覺,見女人輕輕颔首,便同兄長一道走了出去。
繼國緣一看着兩年不見的兄長,心中其實很是開心的。
他們都又長高了一些,但總體身量相差不大。
兄長大人的氣質越發沉穩堅定了,尤其在穿着這身華貴的紫色蛇紋羽衣的時候,和父親高大挺拔的背影已經有了重合的迹象。
他一定能成為天底下最厲害的武士,繼國緣一欣喜地想着。
在旁邊的和室裡,繼國緣一久違地和兄長岩勝玩了一局雙陸。
繼國緣一很珍惜這次得來不易的重逢,他認認真真地走棋、認認真真地玩耍。
最後兄長輸了,抛下棋子直起身走到院子裡。
“同我比劍吧。”
兄長說,背過身不去看他。
繼國緣一并不想同自己的兄長刀劍相向,但他也向來不會拒絕來自兄長的請求。
他們兩人拿着仆從們呈遞上來的竹刀分立在庭院中央。
一紫一紅,一主一次。
出刀、揮砍——
兄長大人的劍術比煉獄道場的少年們更加精湛、甚至比之成年人也不遑多讓,但對繼國緣一來說卻還是有些慢了。
繼國緣一在此前從未與人對練過,在竹刀相撞的刹那就覺得不妙。
但手中的竹刀還是在錯神間重重地打在了兄長的軀體上,發出沉悶且令人不适的咚的一聲悶響後,對面的軀體向後摔在地上。
庭院中的松柏飒飒,白沙壘疊成塔。
繼國岩勝的竹刀從中折斷,斷裂的竹節迸濺出去好遠。
繼國緣一呆站在那裡,不知所措。
“兄長大人,我不想……”他想要說些什麼,但卻被繼國岩勝打斷了。
“夠了!”
兄長面上本就冷峻的神色繃得更緊,他突然一把丢下手中的斷刀,在周遭寒蟬若驚的仆從們躲閃的目光中揮開走上前去試圖拉住他的自己,隻是徑自悶頭往回走。
繼國緣一小跑着跟在兄長身後,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他想為傷到兄長而道歉,卻又害怕貿然開口會不會再次惹來他的厭棄。
他們走過幼時玩鬧的庭院,掠過那棵卡住風筝的槐樹,踩過母親教他們識字的廊下地闆……
繼國府的屋子重檐疊嶂,時光森森,周遭的一切在越來越快的腳步中模糊成影影瞳瞳的光團,幼時的情誼似乎也扭曲成了别的模樣。
繼國岩勝始終沒有回頭,繼國緣一也始終沒能伸出手。
最後,繼國緣一聽見兄長咧開嘴自嘲般地一笑:
“看來這下離開繼國家的人該是我了。”
怎麼會?
繼國緣一張了張口,覺得兄長大人應該是對于白鳥覺和他的來訪誤會了些什麼,忙解釋道:
“我不會留在這裡。”所以一切還都是兄長的。
父親的重視、顯赫的武家榮耀亦或是家臣……一切的一切,都合該是兄長的。
可這話聽在繼國岩勝耳中卻赫然變成了另一種含義。
紫衣少年與人相像的眉梢因憤怒向上挑起,唇角抿成一道直線,目光是繼國緣一從沒見過的鋒利與譏诮:
“是不屑于留在這裡嗎?”他冷聲答:“也是,對你來說繼國家又算得了什麼?”
不,不是的。
繼國緣一抓緊領口,裡面的竹笛硌得手指生疼。
他想要解釋出聲,卻聽他的兄長冷叱道:“又是這樣!明明什麼都擁有了,卻還一副茫然無知似的惡心模樣!真是令人生厭。”
繼國岩勝咬牙把憋在心中許久的惡毒濃汁夾雜着深埋心底的卑怯一齊向胞弟噴吐出去,但不知道為什麼卻并不覺得多麼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