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勢。”
洛北斬釘截鐵地下了論斷。他在前來西域之前已經反複考慮過多次此事,也和吳鈎讨論過:
“烏質勒雖然功勳卓著,手腕高超,但奈何年紀已長,總要把權力交給自己的子孫。但是他的兒子娑葛可沒有其父的手段和威望,稍有不慎,突騎施就會像無數個如流星一般的草原汗國一樣,亡于内亂和外患。”
郭元振一拍桌子,猛然站起身來,在屋中來回踱步:“不錯,烏質勒自己是被推舉上位,他想将首領之職代代相傳給自己的子孫。他手下的那些人可沒那麼容易點頭。我們就拿這一點來和他談判。封号、爵位和金帛綢緞盡可與之,但土地和百姓一分都不能讓。”
他說着,眯了眯眼睛,遠望着洛北标記出來的山川和關隘:“他如今已經有了東至伊犁河,西至藥殺水的大片土地......都是水草豐茂,人口衆多的好地方。要是再把别的土地也切分給他,不日他就可以在西域自立為王了。”
———————————————————————————
突騎施的牙帳設在碎葉城外,碎葉川之濱。在牙帳周圍,千百頂氈房聳立。這些氈房組成的營地,便是突騎施的“王城”。被這些氈房衆星拱月在中間的牙帳是一座圓頂的氈房。毛氈外的氈毯上繡着連綿的吉祥圖案,包氈房的繩索上都夾雜着金線,即使在風雪之中,也顯得分外顯眼。
在洛北這位昔年的突厥汗國重臣“烏特特勤”看來,雖然烏質勒尚未稱王,他的牙帳也已有不亞于默啜大汗的氣派了。
突騎施人多信奉祆教,在突騎施的牙帳之前,兩盆火堆于大雪之中熊熊燃燒,在風雪中散發出連綿不斷的檀木香氣。
牙帳之外,烏質勒、阿史那忠節、娑葛等一衆突騎施汗國的重臣已等候了一會兒,他們在帳外和使團衆人互相道禮,便在風雪之中開啟了這次談判。
大唐與突騎施有共同的敵人,那便是正對西域虎視眈眈的突厥默啜。但大唐與突騎施也有互相不能妥協的利益,首當其沖的,便是碎葉城的歸屬。
“當年大唐冊封的繼往絕可汗阿史那斛瑟羅棄城而逃,正是我父親挺身而出守住了碎葉城。如今你們就靠嘴皮子上下一碰,就想把碎葉城要回來,這絕無可能!”這高聲叫嚷的,是烏質勒的兒子娑葛。他如今三十餘歲,中等身材,遺傳了父親的黃發黃須,開口說話時,就像一隻年輕的雄獅在怒吼。
解琬不慌不忙,不疾不徐地道:“娑葛首領,碎葉城當初是大唐安西都護王方翼帶人修建,大唐統治多年,也為各族雜居之地。恐怕不能為你們突騎施一族所有。”
阿史那忠節在一邊敲側鼓:“我們并沒有要以突騎施一族所有,隻是冬日嚴寒,我們需要有個遮擋風雪的地方。”
郭元振冷聲說:“遮擋風雪和設牙帳可有很大的不同。忠節将軍,你去過長安和北庭,也當知道那裡的部族是怎麼做的。他們夏日去牧場放牧,冬日便把部族遷居到大唐的城池之下,城牆替他們遮擋風雪——即使是北庭都護興昔亡可汗阿史那獻将軍,也從未說過要把自己的牙帳設在庭州城中。”
衆人你一言,我一語,互相争執不下。碎葉城外的風雪一時大過一時,漸漸地積到了人們膝蓋的位置。洛北很少自己發言,他除了充當譯語人,在兩方之間替他們轉述含混不清的句子,便是透過風雪,觀察這群參加談判的突騎施首領們。
忽而,他像是注意到什麼似的,拉了拉郭元振的衣袖:“我看烏質勒的臉色,好像不太對勁。”
郭元振正為碎葉城的歸屬糾纏不下的事情頭疼,一時也沒能轉過想法:“你在說什麼?”
“我說,烏質勒的臉色不太對勁。”洛北道。
他眼見烏質勒隐約有倒下的趨勢,立刻沖到兩方之中,揮舞雙手,極大聲地用突厥話和漢話說道:“諸位。現在必須暫停談判,移步牙帳之中,否則烏質勒首領會有生命危險!”
娑葛不服氣地看着眼前這個長得俊美的青年:“你是在詛咒我的父親嗎?我的父親是突騎施的勇士,他一定能活到千歲!”
解琬也覺得他的話說錯了場合:“洛北,你這是做什麼?這不是你炫耀自己醫術的地方。”
洛北回頭正要和他們争辯,卻看到烏質勒站立不穩,向後倒去。他快步上前,眼疾手快地扶住烏質勒,伸手探他脈搏,已是枯若遊絲。
“父親!”娑葛驚叫了一聲,也顧不上談判的事情了,急命衆人将烏質勒扶到牙帳中。他無人可以求救,隻好把目光望向洛北:“大唐的使臣,你有辦法救我的父親?”
洛北挽了挽衣袖,平和冷靜地答他:“我有,但我需要一盆幹淨的雪、一隻蠟燭、一盆烈酒、一盆清水和幾塊幹淨的布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