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馮嘉賓所料,隊伍一進烏孫古道,就開始下雪了。
張孝嵩裹着厚厚的氈襖,騎在馬上,任憑馬兒颠簸着步子在溪流中疾步穿行,有的河面已結了薄薄一層冰,馬蹄上去就開始打滑,他幾度險些被颠到水裡,還是靠一手過硬的騎術,猛拽缰繩,才将自己穩住了。
他又想起馮嘉賓臨行前那句意味深長的評論:
“洛将軍,你這樣打仗,不是朝廷那些人能看懂的打法。倘若赢了也就罷了,倘若輸了……”
那是出發前一天早上的事情,那時馮嘉賓沉思數日,最終決定立刻回京,向皇帝陳明原委,好盡快終止這場無謂的戰争。洛北依言派出吳鈎帶着葉若和葉延護送他上路。
但是,臨行之前,馮嘉賓正好看到洛北在督促那兩千鐵騎摘下頭盔和鐵甲,趕着一群羊上路——
不知道阿史那獻是怎麼抽調的兵馬,這兩千精騎倒有一大半是突厥、鐵勒人,當他們按照洛北的命令摘下鐵甲,換上牧民們過冬時穿的厚重的皮衣和氈襖,揮鞭驅趕充作軍饷的幾百頭羊時,就像是一支遊牧部族在遷徙。
所以馮嘉賓才說了那句評語:
修築堡壘工事,步步推進,才是朝廷那些人最熟悉的戰争模式。像洛北這樣動不動出奇兵,迂回幾百裡奇襲……很容易被認為在有意弄險。
那時洛北是怎麼說的來着,他哈哈一笑,拱手對馮嘉賓道:“那到時候,還請馮中丞在聖上面前替我開脫幾句。”
馮嘉賓回長安去了,張孝嵩卻決意要留下來,跟着洛北去走那最危險的一條路。
此刻巴彥一騎在前領路,一路疾馳,恨不得趕在大雪封山之前離開此地。而洛北卻在隊列中策馬穿梭,一會兒在隊末催促掉隊的士兵,一會兒在隊前眺望路程,抽出手來還要揮鞭催促群羊過河。
他好似完全不受這風霜雨雪影響,騎馬穿越這碎石嶙峋的河道在他看來也像如履平地。
河道過去,是漫長的山路。
“喂,别抓着那羊,小心和它一起摔下去!”洛北喊着漢話,從張孝嵩身邊策馬而過。
他揮出一鞭迫使一個漢人士兵松開扭羊的手,又是一鞭,打在那綿羊身上。那羊挨了鞭子方知吃痛,忙不疊地扭身回到羊腸小道上,隻有後蹄蹬下的幾塊石子一路滾下峭壁,撲通幾聲掉進了水裡。
那漢人士兵有些不好意思地向洛北拱手道謝,洛北隻是揮了揮手,示意他不必放在心上。
這樣的大事小情,自洛北接手這支北庭兵馬時就不知發生了多少。洛北本人自然是全然不放在心上——對他來說,首要的任務是把這兩千人盡快帶出天山。
但要冷眼旁觀的張孝嵩來說,正是這事事上心,舉輕若重的品德,幫助洛北這位空降而來的年輕主帥在這兩千人心中一點點地建立威信。
第一日的宿營地在一片群山環繞的蔚藍湖畔,風景極美。洛北命将士們在此安營紮寨,又命夥夫宰殺羊肉,為将士們烹出一鍋鍋鮮美的羊湯。酒是沒有的——為了保證清醒的頭腦,洛北沒有允許他們把酒拿出來喝。
張孝嵩喝了一碗羊湯,覺得從頭到腳都暖熱起來,才有心思抓着洛北問他行軍打仗的秘訣,問他是否是為了樹恩于士兵,才對他們百般照拂。
“沒有那麼簡單,要約束一群軍人,絕不可能靠施恩。”
洛北展開一卷羊皮地圖,在紙上略略做了個标記,“要治理軍隊,靠的是賞罰分明。要動員軍隊,靠的是從一個勝利走向另外一個勝利……至于同甘共苦一類的,确實重要,隻是次序很後。”
洛北說起治軍的話題時,總是分外嚴肅。對他來說,戰場上的排兵布陣、金戈鐵馬隻是一場戰争的華彩樂章,真正決定戰争勝負的,是前期的組織、動員、後勤……
“不說這些了,洛将軍。”張孝嵩見他神情嚴肅,挑起了另外一個話頭,“今天看你趕羊如此熟練,真像個草原牧民……”
洛北輕輕一笑,仰頭躺在營帳的地氈上:“我從前确實在草原上放過馬牧過羊的。”
“什麼?”張孝嵩沒反應過來。
洛北閉着眼睛:“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那時我剛從中原逃到突厥,被一個叫阿史德元珍的突厥将軍手下的人抓住了,他們見我懂醫術,又看我年紀小,沒有殺我,隻叫我給他們當牧羊放馬的奴隸。”
張孝嵩一下子坐直了身子,他幾是痛心,幾是驚訝地望了洛北一眼,隻見他臉上一片平靜,沒有半點情緒:“洛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