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被雨水洗滌過的世界格外清新幹淨,不過即使如此,夜空裡星星也沒幾顆,倒是月亮挂在高空,露出了圓圓的臉。
四月一日君尋換了一套淺藍的浴衣,肩上松松垮垮地披着一件深色外套,左腿曲起托住手臂,右腿垂下,在高高的走廊邊緣閑閑晃蕩。
清爽的晚風徐徐吹過樹林,沙沙作響,葉尖處的水珠被搖晃,落到地上大大小小的水窪地,然後濺起一個個圓圓的漣漪。
四月一日君尋仰起頭,數百年都是少年體型,因而纖長的脖子連男性的喉結都不太明顯。
剛沐浴完,他沒戴眼鏡,因此面對客人時藏得嚴嚴實實的一金一藍的異色眼眸便露了出來,仰頭極目遠眺,可以看到比高高的樹梢還要悠邈、潔淨的遠方。
即使是深夜的遠方,也有幾盞燈長亮。
忽然,四月一日君尋長睫顫了顫,輕輕摩挲手中物件的動作一頓。
“又流血了……”
滴答滴答——
鏡子破碎導緻手指流血,很正常。
不正常的是流血量。
然而在店裡,“不正常”往往又是一種“正常”。
四月一日君尋垂下眼簾,感受不到疼痛般,靜靜看握着物件的手漸漸被血染紅,不斷流出的鮮血正順着手指,一滴滴墜到地上。
讓手受傷的“罪魁禍首”,正是下午坂本夫妻實現願望而支付的代價——那面破碎的鏡子。
“四月一日,不愛惜身體的話,我們都會難過哦。”
四月一日君尋低頭看手指傷勢時,一道低沉有磁性的聲音在他頭頂響起。
于是他的眼睛微微瞪大。
“遙、遙先生?”
聲音裡帶着不可置信。
“好久不見,四月一日。”
百目鬼遙對上四月一日君尋詫異的眼睛,略略挑眉,很快想明白,便低低笑了聲,“看來,距離我們上一次在夢裡相見,你的時間又過去很多年了吧?”
“是啊。”四月一日君尋點點頭,也想起什麼,忙站起身,肩上的外套順勢掉落,深色的布料剛剛好遮掩了地上的鮮血。
“四月一日?”
百目鬼遙已經坐到走廊上,見他急急起身,疑惑擡頭看去。
“遙先生,請等一下,我前些年釀了一批酒,你一定會喜歡的。”
四月一日君尋笑着與百目鬼遙解釋。
百目鬼遙也笑,“既然是你親手釀的酒,那我就要不客氣了。”
“遙先生肯定會喜歡的。”四月一日君尋強調了兩次,才匆匆轉身離開。
夢不知何時會醒。
和友人及時享樂比淚眼婆娑叙舊更重要。
百目鬼遙看四月一日君尋消失在走廊盡頭的背影,視線才慢慢挪到掉落在地面上的深色外套。
鮮血的甜美氣息還在空中殘存。
“四月一日的力量越來越強了,店的限制已經失效了吧?”
百目鬼遙收回視線,轉而看庭院裡的綠植和熟悉的房屋。
“一切都和侑子小姐還在店時一樣,維持現在這個樣子,四月一日一定耗費了很多精力……”
百目鬼遙瞥見比房屋還要高的樹梢,沉默了一會,自言自語道:“哦,還是有些不同的,花草樹木都比當年還要旺盛,是四月一日的力量逸散導緻吧……”
同樣穿了一套淺色浴衣的男人伸手撿起外套,準備拂去上面不怎麼存在的灰塵時,便看到了靜靜躺在鮮血裡的鏡子。
以四月一日君尋的細心程度,自然不可能讓沾染自己鮮血的鏡子故意留下來,讓愛他的人擔心。
那麼,本該在四月一日君尋身上的鏡子,之所以還能出現在百目鬼遙面前的原因……
“原來如此,是你主動留下來啊……”
吸收了四月一日君尋鮮血的鏡子,細密的碎痕被鮮血浸潤過,如同一張密密麻麻的紅色蜘蛛網。
百目鬼遙俯身撿起鏡子,指腹撫摸并不光滑的鏡面,能感受到溫和又強大的力量在上面流淌。
“破碎的鏡子,不完整麼?”
“這是在暗示四月一日的力量已經強到連店都無法控制了嗎?”
百目鬼遙眼神複雜,将外套疊好,然後将鏡子放到外套上面。
片刻後,四月一日君尋拎了一瓶密封的酒和兩個酒杯過來,一眼便看到遙先生旁邊的外套和鏡子,睫毛快速顫動兩下。
“回來了?”
遙先生一臉平靜地問他。
【沒發現嗎?還是已經發現了卻假裝沒注意到?】
聽到問話的四月一日君尋連忙回神,笑着答道:“久等了。”
随即,封存多年的酒瓶被打開,濃郁至極的酒香撲鼻而來。
“啊呀,四月一日,你釀酒的技術越來越好了,我還沒喝就感到渾身舒暢。”
百目鬼遙接過盛了小半杯酒的酒杯,放到鼻子下,輕輕聞了幾下,不由笑道。
“畢竟過去了那麼久,店裡沒有客人的時候,我多少要做點事情打發時間吧?如果釀酒的手藝還不進步的話,我也對不起釀酒用到的各種材料啊。”
四月一日君尋眉眼彎彎,和遙先生開了一個小小的玩笑。
“你說的對,我們喝酒吧。”
百目鬼遙舉起酒杯,和四月一日君尋的輕輕碰撞一下,酒水晃了晃,沒有灑出來。
兩人默契地舉杯對飲,不再說話,一杯接一杯地續,沒多久一瓶酒就空了。
百目鬼遙感受着精神分外舒暢,眼神微閃,頃刻間便明曉四月一日君尋在他來時急匆匆拿酒的用意,溫柔地笑:“這酒,莫非是你專門為我釀的?”
“嗯。”
四月一日君尋将喝完的酒和酒杯收拾好,支起左腿靠在柱子上,淡淡道:“很早之前就為遙先生準備的。我為此研究了很久,希望遙先生喝下,來世能獲得一點點幸福,就當是當初遙先生教導我的報酬吧,希望遙先生不要嫌棄。
“不過,可惜的是,這瓶酒等了好久,也沒能等來開封的那天……”
原因很簡單,酒一直沒有開封,自然是要喝的人一直沒有出現。
有着異色雙眸的青年頓了頓,自行中斷了自己的話。
百目鬼遙何等精明,怎麼可能聽不出四月一日君尋沒說完的話。
他是死去之人,能在夢境裡和四月一日君尋見上一面已是難得。
四月一日君尋在壹原侑子離去後便繼任了店,他受壹原侑子的請求,教導剛上任的四月一日君尋處理事情的種種方法。
人死後不會做夢,生前做的夢又有限。
若四月一日君尋隻是普普通通的人,百目鬼遙做過的夢勉強夠教導完四月一日君尋。
但四月一日君尋的時間已經停止了,而他的夢一直在消耗,遲早有用完的那天。
等夢全用完,他也就無法再在夢境裡和四月一日相遇。
和壹原侑子一樣,他也無法再解決四月一日遇到的種種困難。
那麼,又有多少個時候,四月一日是獨自一人呢?
百目鬼遙對上四月一日君尋的眼睛。
那雙異色的眼睛,其中金色的右眼是孫子百目鬼靜的眼睛……
還好,四月一日君尋不算徹底的孑然一人。
百目鬼遙摩挲手中空了的酒杯,沉聲開口:
“抱歉,四月一日,我受侑子小姐委托,要好好照顧你,然而卻……”
“哈哈,遙先生,這有什麼好道歉的?”
四月一日君尋灑脫一笑,“我繼任店的那段時間,你對我已經非常關照了,況且人做過的夢是有限的,你怎麼可以自己攬過并不屬于你的……咦,這裡該用‘責任’還是‘過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