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钗甚是坦然。
“他聽不聽,是他的事。我勸不勸,卻是我的事。我哥哥曾與我說,隻愧當年虛度時光,今落得如斯下場。雖說無論何時讀書都不嫌遲,但既能早日讀書,何人卻盼遲?那些實在讀不起書的人家也罷了,既讀得起,又為何不去?”
因不聽得黛玉回答,寶钗将心一橫,又再說道:
“若他肯聽我一番勸,好早日改過來,莫再終日小兒胡鬧,那自是萬幸。若他聽了仍未改過來,我好歹盡了我的心。且若早有人勸,他日後要去悟個是非對錯,好歹也能想起曾有人與他說過這些話,不必他有心上進,卻不知如何改去。”
黛玉一時怔住了。
她細細揣度寶钗話中意思,仍是盼寶玉早日走上科舉路。她不認為科舉出仕有什麼錯處,卻也不曾覺得多有必要。寶玉愛做什麼,由着寶玉也罷了。
她先前總以為寶钗是為自己謀算,既急着在賈母、王夫人等人面前表現,又盼着将來所嫁的人地位再高些,方要苦勸寶玉,一番心思全為自己,卻不顧寶玉如何。
今聽寶钗直言,黛玉忽覺寶钗實是一片真心為寶玉,竟因此也不怕自己是否會被旁人誤解。
隻是再一思索,黛玉不由問:“既如此,你又為何不勸環兒與蘭兒?他倆雖還年幼,也到了讀書時候。你既說該早日讀書,又為何不勸他倆早日讀書,卻隻勸寶玉?”
寶钗一時被黛玉問住了,急得要紅臉,又不知該如何答,好半晌方道:“虧你平日裡和探丫頭那般要好的,你不知她如何待她那兄弟?她也常勸她那兄弟的,每要到姨娘處,與姨娘說話,也多讓她姨娘好生管着她兄弟,令她兄弟讀書。環哥兒有她看着呢,哪裡需要我了?”
黛玉情知是這理,唯有點頭。
寶钗又道:“蘭兒有你珠大嫂子看着,年齡又比寶玉、環哥兒都小。也就寶玉,如今年歲漸大,身邊卻總缺些個能勸着他的人,我方要勸他。且你也知,一個家族中那些個人,哪有個個都好的?難得寶兄弟有些才情,他不讀書,豈非誤己誤人?”
寶钗這番話說得黛玉将心頭顧慮放下幾分,隻又添了另一分愁緒。
寶钗說的句句在理。
黛玉看這賈家中,卻少有人能如此為将來謀算。
王熙鳳固然善理家,但事事都親力親為,并不肯讓人。王熙鳳身邊不過一個平兒得力,其他人若沒了王熙鳳約束,仍有鬧騰的可能。
一旦王熙鳳松懈了,這家都可能要先亂起來了。隻府中上上下下若幹事務,已能牽扯王熙鳳精力,她還哪裡能夠為别的籌謀?
黛玉在賈家也住了些時日,知道賈母日漸老邁,縱然有心,也是無力,能讓孫女們在身邊過些安穩日子,讓孫女們能得些好處也罷了,再寵着一個偏愛的寶玉,已是盡了心,終究無法再勉強什麼。
寶钗隻看讓寶玉讀書,黛玉卻不知道寶玉真讀了書,走科舉,又能做什麼?
一個大家族的敗落,當真可能一個人,還是一個如今正年輕的人就能改變的?
寶玉再大幾年,或許還有些許可能。
黛玉唯有默然。
她是女子,生在深閨,又姓林,能做什麼事?
如寶钗這般勸寶玉?無非讓寶玉不快。
寶钗見黛玉沉默,笑問黛玉:“如今你可還惱我不惱?”
黛玉紅了臉,更埋在寶钗懷中嗔道:“寶姐姐說我這張嘴不饒人,我看寶姐姐也不饒我呢。我哪裡還敢惱你?”
寶钗暗自松了口氣。
她和黛玉說的那些,固然是真心話,卻還藏了她另一分心思。
她若非見黛玉和寶玉要好,又知道黛玉家中人丁單薄,林家已經沒有什麼親近的旁支,一旦林海去了,黛玉能依靠的就隻有外祖家,她又何必如此費事?
賈環遠不如寶玉模樣可親,又有一番氣度。連一些丫頭都可能仗着自己是太太身邊的丫頭,有些地位,就瞧不起賈環。黛玉與賈環也沒什麼交流,談不上要好。賈家将來若要靠賈環支撐,如何能指望賈環對黛玉好?
賈蘭雖比黛玉小不了多少歲,與黛玉也是親戚,但賈蘭跟在李纨身邊,和探春等姐妹都沒有多少來往,更别說黛玉這寄居的小姐了。寶钗同樣不覺得黛玉将來能指望賈蘭。
寶钗勸寶玉,心内卻暗為黛玉。
她正因此事與黛玉相關,雖不好與黛玉明說,但也盼着黛玉盡力。誰知道黛玉竟因此惱了她?
她心裡悶了許久,本想着黛玉惱她,她也不缺黛玉這一個陪着玩的姐妹,她不理黛玉就罷了,偏總放不下黛玉。今聽得黛玉當真不惱自己了,她方不再憂慮,亦醒悟緣何這段時間既不願到這邊來,又總到這邊來。
好不容易等寶钗回梨香院去了,紫鵑侍候着黛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