橋妧枝的記性說不上很好,至少沒什麼過目不忘的本領,可是眼前人,她卻記得尤其清楚。
那是承平二十六年的秋日,北風肅殺,遍地枯黃。
東胡節節敗退,大梁從蜀州一路打回長安,屯兵在長安城外灞水以南。
她随父母暫居鹹陽,隻等大軍破城,随聖上一同回到故土長安。隻是這一等,就是數月。
十一月中旬的一日,天未亮,鹹陽行宮突然燭火通明。
她猛然驚醒,聽見連廊之上腳步聲紛雜,吵鬧聲漸起。
“長安城破了!長安城破了!”
宦官的聲音響徹鹹陽行宮,不同于六年前的哀恸,如今顯得格外振奮。
長安城破了,她們可以回家了!
她呆呆聽着外面呼喊,還沒回過神來,便被阿娘拽着向外跑去。
外面一片火光,禁軍舉着火把穿梭在行宮連廊上,她跟着爹娘上了城牆。城牆上早就已經站滿了人,大家癡癡望着長安的方向,喜極而泣。
東邊洩出一線天光,寒風凜冽,刮在身上猶如刀割。她站在衆人身後,看到遠方沖天火光,隻覺得心跳如雷,越來越不安。
她不知自己站了多久,直到雙手被凍得幾乎沒知覺時,周遭突然有了動靜。
城牆下,馬蹄聲驚破塵嚣,寫着沈字的軍旗嘶吼着破風而來。她幾乎是第一時間沖到城牆邊,拼盡全力向下望。
來人手握軍旗滾下馬背,身上甲胄滾滿泥土,卻撐着從地上爬起,抱拳痛聲嘶吼:“陛下!裴将軍殁了!裴将軍——殁了——”
裴将軍裴雲,上将軍沈烈的發妻,沈小将軍沈寄時的母親,十六歲随父征戰沙場,戰功無數,卻在與東胡的最後一戰中,被東胡人一箭穿心,殁于故土長安。
這一場戰亂,無數人流離失所,家破人亡。就連沈寄時與沈螢,從今日起,也沒有家了。
喧嚣遠去,風卷軍旗發出烈烈聲響。
橋妧枝隻覺腦中一片空白,什麼都聽不見了。雙手死死扒在城牆上,雙目充血,生生記住了城下報信之人的臉。
即便那人滿面塵霜,一身鮮血。
記憶中那張臉與眼前人漸漸重合,橋妧枝立在破舊的木門外,長睫抖動的厲害。
許久,她找回自己的聲音,看着眼前黝黑的青年,“彭校尉。”
男子先是詫異,随後眸中閃過一絲複雜,搖頭道:“隻是跟随沈小将軍時與女郎有一面之緣,沒想到女郎竟記得,隻是我如今已經不是校尉了。”
數萬将士埋骨浮屠峪,威名在外的沈家軍早就已經不複存在,他們這些僥幸活下來的人,早就已經失去了當初的傲骨。
青年将橋妧枝迎了進去,對着蹲在院中分柴的女郎道:“阿蓼,有貴客來了,快去泡一壺茶。”
被叫做阿蓼的少女站起身,打量了橋妧枝一眼,匆匆跑去屋内泡茶。
橋妧枝這才注意到這位名叫阿蓼的少女實在是瘦得過于可憐了些,應當就是那女鬼口中的小妹。
阿蓼很快就從屋内出來,手中不隻有茶壺,還多了一個拳頭大小的石榴。
彭校尉接過,為橋妧枝斟茶,拘束道:“家中沒什麼拿得出手的東西 ,女郎不要嫌棄。”
阿蓼在一旁,沖橋妧枝癡癡一笑,轉身背對着她開始剝石榴。
橋妧枝看着阿蓼的背影,若有所思。
“阿蓼心智不全。”青年開口解釋,語氣帶了絲苦澀,“原本她還有個姐姐,名喚藜娘,前不久病死了,隻剩下她自己。”
他頓了頓,自嘲道:“說來可笑,她的姐姐,是我未過門的妻子,病死時,我竟連一個好的棺椁都買不起。”
橋妧枝眼皮一跳,看向彭校尉,“軍中俸祿并不低。”
話音剛落,周遭便是一靜。
良久,青年諷刺道:“我早就已經不在軍中。”
“浮屠峪一戰,除了我們前去尋求增援的一隊人馬,沈家軍幾乎全軍覆沒。沈小将軍死後,餘下的沈家軍并入周将軍麾下。從那時起,我們就處處被針對排擠,先是克扣月錢,後又将我們打發進馬廄做掃打。直到去年冬日,那些人尋了個理由就将我等兄弟趕了出來。”
“周季然?”
“就是他!”青年握拳,猛地捶在桌子上,憤憤道:“我等從未料到他是這等狼心狗肺之人。”
橋妧枝看着白瓷杯中漂浮的茶葉,抿唇道:“他不是與沈寄時是生死之交嗎?”
青年雙目赤紅,“女郎,我讀過的書不多,卻也知道,何為人走茶涼。”
人走茶涼,不外如是。
橋妧枝怔然一瞬,下意識看向不遠處的沈郎君。
微風和煦,他站在粗壯的石榴樹下,被盈盈搖晃的枝葉遮擋,看不清神色。
若他當真是她的沈寄時,若他當真是......聽到這些,又該作何感想。
橋妧枝不知該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她捏緊茶杯,有些出神。
“女郎。”青年壓下憤怒,開口詢問:“女郎為何出現在這裡?”
石榴将要成熟,淺淡的香氣充盈在四周,橋妧枝緩緩舒出一口氣,對青年道:“彭校尉,我今日前來,是因為昨夜做了一個夢。”
青年側耳恭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