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跑得太急了,氣喘籲籲,淩亂的發絲貼在額前,仿佛被風雨打濕的雲雀。
其實她并沒有開口說話,也未曾喚他,這都是他産生的錯覺。
沈寄時淺淡地笑了笑,想說話,可一動,便是鑽心之痛。
太痛了,痛得仿佛要将他撕裂。
“沈郎君……”
橋妧枝看到他還在,先是松了口氣,随後眼眶便更紅了。
她奔至他身邊,慌亂地解釋:“沈郎君,對不起,我不知道阿娘會叫道士來捉你,我當真不知道,若是我知道,絕對不會将你一個人留在這裡。”
沈寄時眉眼沉靜,看她手足無措地解釋,很想說他知道。
他知道這件事與她無關,知道她在關心他,也知道她若是早料到,絕不會将他獨自留在這裡,他都知道的。
可他太痛了,痛到已經說不出話,甚至維持不住自己的魂體。
橋妧枝見他不說話,眼淚如同斷了線的珠子一般往下落,“都怪我,對不起,是我害你入不了酆都,是我害你被道士捉住,害你受傷.......”
她想要伸手去碰他,可指尖剛剛觸到他肩膀,那被她觸碰到的地方便化作銀光散去。
橋妧枝呆住了。
她曾見過這樣的銀光,那日在馬車裡,他用這樣的銀光幻化了一隻蝴蝶,栖落在她指尖上。
“沈郎君!”她突然慌了,想要伸手去捉那些光點,可是那些光散向四面八方,她拼盡全力都捉不住。
腦中突然一片空白,她呆呆看着散向四周的越來越多的銀光,眼睜睜看着眼前之人一點一點消散。
在最後的一瞬間,她聽到他用很痛苦的聲音對她道:“不必愧疚,與女郎無關。”
與她無關?
怎麼會與她無關呢?是她為了找沈寄時才害他沒辦法入酆都,也是她阿娘尋了天師來抓他,處處都與她有關,是她害了他.......
最後一點銀光随風消散時,橋妧枝雙膝一軟,癱倒在地。指尖似是按到了什麼東西,她低頭,發現那裡有一隻彩色的紙紮貓。
她突然想起,那是某一日,她與他去兇肆,臨走時帶走的一隻紙紮貓。
可是,事情接踵而至,她好像一直都忘了燒給他。
無怪乎他不要冬衣,原來她早就失信過一次了。
一切好像已經塵埃落定,道士們緩緩起身,走到她身邊,皺眉道:“鬼魅奸詐,女郎萬萬不可被蠱惑。”
鬼魅奸詐,她上一次聽到這句話,還是從一隻鬼的口中聽到的。
她起身,冷冷看着那些道士,譏諷道:“殺害無辜,這便是修道之人嗎?”
為首的道士皺眉,“女郎何出此言?除魔衛道,本就是我們的責任。”
“除魔衛道?”
橋妧枝指尖不停地發抖,“難道鬼魅就沒有好壞之分嗎?将一個從沒有做過惡事的鬼打得魂飛魄散,爾等難道就不怕報應嗎?”
“脈脈!”橋夫人剛剛走近,聽到她這般言語,當即眉心一跳,上前想要拉住她,可剛伸手,卻被少女飛快躲開。
橋夫人一僵,眼眶瞬間便紅了。
道士銳利的目光落在少女身上,冷聲道:“何來從未做過惡事一說?此鬼周身煞氣極重,可見執念頗深,且不說生前如何,光是死後便弑鬼無數,沾染無數因果,還說未曾做過惡事?”
橋妧枝一怔,險些以為自己聽錯了。
—
沈寄時是死在七月的陰雨中的。
那是承平二十八年的事了,他剛死的時候,還不知道自己已經死了,隻是偶爾練槍的時候覺得心口很疼,仿佛漏了一個大窟窿。
出生入死的兄弟結伴在他身邊走過,對他說:“侯爺,我們什麼時候回長安啊?這浮屠峪也太冷了。”
他每次聽到這句話就覺得格外煩躁,回去,他當然也想回去,可就算回去,也要把東胡人趕出去才能回去。
沒人比沈寄時更想回去了,他率兵出長安時,剛剛被退了婚,他怕自己再不回去,橋脈脈一聲不吭就嫁人了。
以往他出征,月月都能收到家書,可是這一次,他望穿秋水,也沒等到來自長安的家書。他知道她肯定還在生氣,于是日日将止危槍從早練到晚,盡量忘卻家書的事。有時候胸口特别疼得時候,他就坐在山峰上往長安的方向看。
又有人問他:“侯爺,我們什麼時候回去啊,浮屠峪也太冷了。”
冷冷冷,就知道冷。
他将長槍一挑,異常煩躁,“東胡人怎麼這麼久都不出來,再不打,誰知道什麼時候能回長安!”
衆人哎聲歎氣,互相攙扶着走了。
又過了幾日,突然沒人喊冷了,因為衆人收到了一批冬衣。
長安到冀州相距千裡,寒衣千裡迢迢送來冀州,但是他們好像還是無歸期。
沈寄時拿到了一件包裹,他翻出裡面的冬衣,看到袖口熟悉的刺繡,突然咧嘴一笑。
他想,就算是被退婚了,橋脈脈還是心軟的,他不還是收到了她親手縫制的冬衣?
不過……這還沒到冬日,冬衣制得也太早了。
他又往下翻了翻,從包裹最裡面翻出一封書信,提起來的心終于放下,盼了許久的家書總算是來了。
他又想,他和橋脈脈置什麼氣啊,他這輩子都不會再喜歡别的小娘子了,等回長安他就去道歉,就算被打被罵也要道歉,怎麼也要把婚約重新定下來。
等定下來,他就再也不與她置氣了。
副将走到他身邊,突然嚎啕大哭,他說:“侯爺,我們是不是回不去長安了?”
他笑了,“李副将,你一個大男人哭什麼哭!怎麼就回不去長安了?區區東胡人罷了,我們定殺他們個片甲不留!你要是想哭就去找周季然哭,老子沒空聽。”
沈寄時說完,突然一愣,對啊,周季然去哪了,他好像已經許久沒有看到周季然了。
副将聽了他的話,轉身去找周季然。
沈寄時看着副将的背影,注意力又放到了手上的信封上,他鬼使神差打開,看到内容卻是一怔。
李副将呆愣地跑回來,哭得更兇了,“侯爺,我怎麼找不到周将軍了!”
沈寄時恍恍擡頭,終于看清了李副将頸間那一道極深的刀口。
他張了張嘴,緩緩摸上自己的胸口,入手卻是一片猩紅的黏膩。
一語成谶,他好像,真的再也回不到長安了。
手中信件脫手,飄飄然落在地上。
他僵硬低頭,看到上面寫着一首詩:“不得長相守,青春夭蕣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