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說完,腦瓜頂上就挨了一拍。她“哎呦”了一聲。
于少欽抱起了小姑娘,對莊谌霁笑着道:“小孩嘴上沒把門,胡說八道,您甭在意。來都來了,一塊進來吃個晚飯吧。”
“打擾了。”
“王嬸,再拿雙鞋來!”
甯家一大家子人真可夠多的。往上從爺爺、二爺爺輩數,再是各個親的、堂的伯伯、姑姑、叔叔,再順着是堂哥、堂姐,再往下還有一幫蘿蔔丁兒。
四世同堂,七嘴八舌,那家裡簡直亂得是一百隻噪大葦莺齊飛。别說甯瑰露頭疼,莊谌霁進了門都驚吓了一刻。
甯瑰露繞了一圈人群,随意擡了擡手指充作招呼,把圍攏來熱切關照的親戚撇落,隻問一句:“老爺子呢?”
“那邊,睡着呢。”
甯瑰露探眼看去,找到了坐單人沙發裡頭,打着瞌睡的老頭。
她那威嚴的老頭兒真老了,高大的身軀像被塞進了一個縮緊的套子裡。黃銅般的皮膚,眼眶底下挂着蠶大的眼袋,臉上的溝壑越發深彌,烏黑的唇色,坐在人群裡也能打着瞌睡了。
甯瑰露想和從前一樣,吓唬吓唬着老頭一下,示意旁邊人讓開位置,她蹑手蹑腳走到老頭跟前,忽然那促狹的勁兒就散了。
她彎腰看了一會兒,蹲下了身,壓着嗓子喊了聲:“爺爺!”
老頭兒驚了一下,眼皮還沒睜開呢,就先假作精神地發出長長一聲“啊——?”
甯瑰露手搭在膝蓋上,半蹲着,問:“還記得我是誰嗎?”
老頭兒這會兒才醒過神來,盯了她一會兒,說:“這哪家閨女啊?”
“得,老糊塗了。”
大伯裹着巴掌在她後背上一拍:“這丫頭沒大沒小!”
甯瑰露作勢一踉跄,朝着老爺子喊:“爺爺,你管不管你兒子?打你孫女了!”
老頭兒眼神定定地看了她好一會兒,那雙皮肉下垂,萎縮的眼睛在她臉上逡巡了好一會兒,老頭兒說:“丫頭回來了。”
“哎!”甯瑰露喊一聲,“你家丫頭回來了!”
老頭兒撐起身,發話道:“丫頭回來了,那就吃飯吧。”
旁邊的兒子、侄子連忙伸手攙住老人。
大兒媳婦江文娴道:“老爺子,廚房還沒弄好呢,咱們不着急啊。丫頭剛回來,讓她喝口茶,說說話。”
一衆人忙又手忙腳亂把靠枕放好,扶着老人坐下。
旁邊人挪出個位置,讓甯瑰露上另一條沙發坐。她起身,坐在了老爺子手邊扶手上,手搭着老爺子胳膊。
她腿長,沒換鞋,還穿着一雙高幫靴子,深藍色的牛仔褲裹着瘦削的身形。在穿着得體連衣裙或是利落剪裁西裝及夾克的人群裡,随意得格格不入。
老頭兒瞧着她,說:“你這幾年,有長進了。”
甯瑰露嘴一張,習以為常地和老爺子唱反調:“那您得失望了,我在西北就混日子呢,混了五年,人家說我光吃飯不幹活,這不把我踢回來了。”
這家裡能和老爺子這麼滿嘴跑馬的也隻有她了。
老爺子已經管不了她這張兜不了兩句實話的嘴了,自顧自道:“你在72基地的研究任務,我知道。這次你調回來,靠得是你自己的本事,不是家裡的關系,這是你的能耐。”
老爺子一開口說話,沉緩而條理清晰。客廳裡幾十人都噤了聲,默契得堪比軍訓。
甭管在外邊是多了不起的大人物,得有多少人仰頭看着,進了這家門都得把德性收斂好了,規規矩矩的聽教導,這是家教。
甯瑰露也靜聲聽着,沒再不合時宜地插話。
老爺子又道:“你如今處在這個位置,裡裡外外盯着你的目光會越來越多,各各方面想接觸你的人也會越來越多,威脅會多,誘惑也會多。從前有些話,我沒有交代過你,是你還小。但我交代過你大伯,交代過你父母,也交代過你哥哥。今天,當着衆人面,我再交代一遍你。你既姓甯,不是改了個别的姓,就要記得你行走在外,做得好或不好,别人都會往我們甯家頭上記上一筆。甯家,不容忍貪生怕死之輩,若貪生,就自請除名!”
在這家族聚會中,莊谌霁是唯一一個徹底的外人,聽老爺子這番話,卻也振聾發聩。
甯家,不容忍貪生怕死之輩。
可太平盛世,趨利避害無非人之常情。
甯家四子。大兒子一脈卻改孫輩姓氏為“于”。
有人說,“甯”這個姓太硬了。甯家當年七個孩子,如今卻隻剩下二子一女,最小的小兒子已有二十七,卻不明不白地墜機犧牲,至今沒有個官方說法。
消息傳回甯家,老太太一病不起,不到半月撒手人寰,仙逝前仍喊着:“甯為玉碎,不為瓦全!他不該姓甯!”
有人說,甯家三代而孬,大兒子甯華勝已經沒了老爺子的氣節,貪生怕死改了姓。有人說,甯華勝是遵亡母遺志,憑吊亡母,無可厚非。
種種傳言都不過是猜測,如今看來,恐怕二者皆有。
甯家孫輩裡還姓甯的,竟然隻剩下三兒子甯啟明的一雙兒女。
甯啟明常年駐外。兩孩子一歲離開父母,跟随祖父二十餘年。戰場上殺伐果決的老兵,回了家也是氣勢駭人的修羅,能止小孩夜啼。
甯江艇就很怕老爺子,但凡老爺子在家,他就不敢在家呆。小孩天生的趨利避害,老鼠怕貓似的。
莊谌霁和甯江艇同窗十載,聽他說過心裡話。
他說:我是真羨慕你。雖然你爹給你娶了個後媽,但好歹還有個自己的家。老子養兒子是理所應當。我長到十八歲也沒見過我爹媽幾面,在老爺子眼皮子底下兢兢戰戰,就跟寄人籬下一樣,生怕觸老爺子黴頭。我真挺想他們的。
半大的小子尚且想爹媽,那甯瑰露呢?
他目光停留在她沉靜的臉上。她靜靜地聽老爺子說着,誰也無法從她那低垂的目光和平和的神情上窺出情緒。
“家國生死”這些命題都太大了,從小跟着鐵血手腕的祖父,教着“流血流汗不流淚”,似乎精神強大了,身軀就不再弱小。可阖家團圓的時候,見了其他人父母雙全,她是否也曾心生羨慕?會不會在生病疼痛時,在孤枕難眠的夜裡覺得無依無靠?會不會,也想有個能卸去一切盔甲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