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雲霧如潮,随風飄拂。
易求一易存二看不見雲海裡的身影,隻能聽見白霧中傳來師妹傷心的啜泣。
他們焦心如焚。
從認識到現在,師妹從來沒有這麼失态地哭泣過。
蠻不講理的遲逢雪又怎麼欺負扶柳師妹了?
他們扭動身體,試圖從捆住自己的藤蔓脫身,可那位原本打不過他們的平庸師姐,不知何時修成這麼快的身法,他們連符咒都來不及掏出,就被捆得嚴嚴實實了。
可惡的遲逢雪!
兩個人大聲說:“遲逢雪,你别欺負師妹,有本事沖着我們來!”
不知哪裡飛出兩隻灰撲撲的山雀,在他們頭頂盤旋兩圈。
“啪叽。”
不明物體準确地掉入他們張開的口中。
少年連忙“呸呸呸”,吐出鳥屎後,緊閉上嘴巴,狠狠瞪着雀兒。
好在雀兒撲棱翅膀飛了圈就走了。
可惡的鳥!
他們怒吼:“你們等着,等會我就把你們宰了,蘸上蜂蜜,做烤鳥吃。”
沒多久雀兒去而複返,還招朋引伴,帶了一群灰撲撲的山鳥。
鳥群在他們頭頂盤旋。
頓時,白雨傾盆。
兩個少年神情呆滞而恍惚,頂着滿頭鳥屎,一句狠話都不敢再說了。
這是他們上山以來,最難忘的一天。
待到風扶柳轉身走出雲霧,來到棧道上,看見滿地鳥屎,和挂在懸崖上的兩個“屎人”,也呆住了。
“求一,存二?”
少年僵硬地望向她,清淚落下,沖走臉上兩行鳥屎。
“嗚嗚嗚哇哇哇——”
嚎啕大哭聲在山谷響起、回旋不散。
逢雪聽到山中的哭聲,扶了下額頭,兩隻山雀在她身邊飛來飛去,似在邀功。
“好啦好啦,”逢雪摸出顆果子喂給它們,“别太欺負人家。”
雀兒嘁嘁喳喳叫:“喜歡阿雪喜歡阿雪。”
逢雪嘴角上揚,指腹摩挲鳥兒柔軟的頭頂。
身後的哭聲越來越大、越來越凄涼委屈。
逢雪失笑,又想起了方才風扶柳忽然落淚。
美人眼圈通紅,迎風落淚,我見猶憐。
除了長孫荷月這樣的高貴帝姬,山上也有很多孤苦的孩子。他們在動蕩的世道失去雙親,流浪無依,被下山曆練的道人撿回了山。
葛春生是如此,風扶柳也是如此。
雖說“天道無情,視萬物如刍狗”,但玄門還流傳一句話——
天道無親,常與善人。
修士下山行走遊曆,斬妖除魔,看見路邊快要餓死的孩子,終究無法冷眼旁觀,視之如刍狗。
近年來人間多災厄,于是青溟山的弟子便多了起來,每一個人心中,都藏着段傷心過往。
她剛才說的話,應是觸動了風扶柳的心事,讓素來鎮定心機頗深的少女,能在瞬間淚珠滾落,泣不成聲。
若非亂世,其實沒多少父母願意把孩子送到清苦的山上修道的。
逢雪在心中默念:仙道貴生,無量度人。
“遲逢雪你等着,”少年邊哭邊喊:“嗚嗚嗚你等着。”
遲早也要你嘗嘗屎到臨頭的痛苦。
逢雪揚眉一笑,轉了轉手裡的扶危劍,朝雲霧那邊大喊:“好啊,我等着!”
她心情大好,如飛鳥般張開雙臂,山風呼呼作響,山中乳白雲岚驟然被吹散。
這是她會使的法術之一,禦風。
青溟山高聳如雲,山路險峻,但弟子們卻輕易不使用術法,習慣用雙腳爬過險峻的高峰,如猿猴在林中穿行。
這是千百年來流傳下的規矩——
一是新弟子靈府淺,妄用術法,容易受傷;
二是勉勵弟子,腳踏實地,不可妄想一步登天;
三則是前輩們認為,世間靈氣、陽光雨露,皆屬于萬物生靈。
修行之人雖可取用靈氣施展術法,但人若用一分靈氣,草木鳥獸便少一分。修士參悟天道,不該與生靈争利。
故而,弟子們為了山間的花花草草、鳥獸蟲魚,還是多身體力行,走動走動吧。
當然也有很多弟子們不願受身體勞累之苦,甯可偷用術法趕路,然後被師長發現用竹藤重重打屁股。
此刻逢雪卻不想管這麼多了。
山風托起她輕盈的身體,林中的雀兒環繞她而飛,白蒙蒙的霧氣淹沒山巒,青翠的松林、險峻的懸崖、時隐時現的道宮飛快晃過,如一副寫意風流的潑墨丹青。
禦氣絕雲,逍遙天地。她與鳥群一起飛過山脈,沖破茫茫雲霧,隻覺藍天澄澈,海闊天高。
心中積壓的郁氣,似也在此刻煙消雲散,隻剩快意潇灑。
前生她一葉障目,不見青天。
今生隻想沖開雲霧,看見廣闊的天地。
逢雪乘風而飛,掠過山野,看道宮沒入雲海裡,開始為今生做打算。
青溟山是人間難得的清淨地,隻可惜她不能久留了。
在魔窟裡,她已經沾染魔氣,日後會慢慢變成妖魔。
唉……
逢雪對青溟山感情很複雜。在山上再不懂事的少年,下山後也記得“除魔衛道”,看見有人受難,甯死也要相救。
但在青溟山的傳統教育裡,妖魔不算人。
就算是人形、能交談、通情達理的妖魔也不行。
在山中習道有所得後,很多弟子會選擇下山遊曆。遊曆過程中,他們與惡鬼妖魔相鬥,用血與性命總結出一些套驗之談,編纂成冊,名叫《雲遊記冊》。
書中詳盡描寫如何殺妖剝皮煉丹,又或是把惡鬼打得魂飛魄散,主打就是一個冷酷無情,異常兇殘。
前生她變成妖魔後,混得相當凄慘,是人是狗都要來踹一腳,踹得最狠的,就是除魔衛道的諸位仙長。
逢雪冷不丁打了個寒顫,半吊子的禦風訣适時失效,環繞四周的山風随之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