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上時,她覺得委屈、不甘、不服,時常聽見閑言碎語,時常和同伴打架,但在日後的日子,再回想起來,覺得那段活蹦亂跳的少年時光,也頗有趣。
同門不喜歡她,但到底不會真正傷害她。
看不順眼,大家互相用木劍打一架,也就好了。
有些師姐還會憐惜她“癡戀不得”,平時多塞她一些丹藥。
現在她還知道了,原來師尊也會為了她的面子說謊,說“收她不是因為沈玉京”,四師兄也沒有記憶裡那麼兇神惡煞,冷淡态度,是埋怨她癡迷情愛,不認真修道。
連扶柳師妹,都贈了她一把好劍。
除了沈玉京,大家都挺好的。
隻是她不能再留在山上了。
她不願再說這個話題,便說道:“青溟山腳下,或許能有一片安甯之地。”
就是在前生亂世,她知道的安甯地,就有三個。
一個是青溟山,一個是萬法寺,還有一個,便是鎮厄司坐鎮的京城。
婦人抹了把面上的雨水,她烤火挺久了,身上卻依舊是濕漉漉的。
“我們本就想往青溟山走呢,隻是路途遙遠,千山萬水,大澤多水鬼,山裡又多食人的妖怪,不好走啊。”
逢雪問:“不過荊北離萬法寺更近一些,為何不去哪裡?”
婦人詫異道:“萬法寺?那是什麼地方,我從未聽過。”
逢雪便沉默了。萬法寺建寺千年,從本朝開始,八百年間聲名顯赫,如日中天。
雖然建寺的時間晚于青溟山,但在聲勢上,隐隐有超過的勢頭。
這和本朝幾百年崇佛有關,也和青溟山隔絕塵世有關。
青溟山不許弟子依靠道法獲取名利錢财,她那個名義上的大師兄,當上本朝權臣後,就被逐出了師門,永遠不能再回到山上。
至于萬法寺,則頗會經營。周圍良田萬頃,都是寺廟的私産,附近數個村莊的村民,皆被他們雇傭種地,是寺廟的佃農。
除此之外,還有香火、許願、開光、驅邪、住宿……等諸多業務。
萬法寺那佛光籠罩的地方,前世逢雪也是不敢去的。但她聽人說,寺廟裡每一尊佛像,都金光閃閃,無比耀眼,不遜天上的日光,僧人也一個個袈裟閃耀,高大威猛,仿佛羅漢降世。
至于青溟山……
逢雪看了眼自己身上袍子的補丁,和鞋子上的破洞,抿了下嘴角。
總之,當世的大殷子民,鮮少有不知萬法寺的。
婦人卻一副全然不知的模樣,說道:“誰不知道青溟山呢?青溟山的仙長救死扶傷,殺妖除魔,妖魔聞之喪膽,小仙姑,你說是不是?”
逢雪點頭。
婦人垂着眉眼,“小仙姑既是青溟山來的,老身有個不情之請。”
逢雪心中一凜,微微眯了下眼,說:“我學藝不精。”
婦人笑了笑,自顧自說:“小仙姑何必自謙?唉,老身家徒四壁,唯有一匹好錦,卻被一隻碩鼠盯上。敢請小仙姑幫忙,替我趕走碩鼠?”
逢雪不知她的底細,不想直接答應,但又不能直接拒絕,怕她翻臉。
片刻,她回道:“若見到的話,我會出手。”
她的話沒說全,且不說能不能見到了,就算見到了,她也可以把眼皮一閉,假裝自己看不見,就算出手了,打不過她也可以拔腿就跑。
反正沒答應一定能打過。
不過按照婦人所說,也就一隻大老鼠,應該……打得過吧?
婦人起身,朝逢雪躬身客氣行禮,“那便多謝小仙姑了。”
逢雪“嗯”了聲,抱緊懷中長劍,沉默盯着火光。
驚雷轟隆轟隆。
一線慘白撕扯開烏雲,又被如潮水般的黑暗淹沒。在滴答漏雨的破廟裡,唯有小小的一堆篝火,閃爍暖黃暗紅的光,撐起一片小小的溫暖的天地。
“小仙姑且睡一會吧。”婦人慈愛溫柔地說:“我在這兒看着火。”
……
“咯吱——咯吱——”
讓人頭皮發麻的磨牙聲穿透雨聲,在逢雪耳畔響起。
她睫毛顫動,悄悄睜開眼睛。
一隻牛犢大的怪物,伏在廟角落,在啃食着什麼東西。
鮮血從昏暗處淌了出來,流到逢雪的腳邊。逢雪偏頭望,自己旁邊的婦人不見蹤影,而怪物身下,隐隐透出一角染血的裙裾。
難道在剛才她睡覺的時候,婦人已經遭到不測?
為何不出聲求救呢?
難道自己睡得這麼沉?
怪物似乎察覺到她的目光,轉過身來,砂鍋那麼大的血紅眼珠子,冷冷掃了逢雪一眼。
逢雪現在才看清,這東西賊眉鼠目,尖嘴長須,是一個成了精的大老鼠。
它的長須猶如一根根黑色的鐵絲,尾巴則像把碗口粗的長鞭,露出的獠牙森白猙獰。
婦人說的碩鼠……也太碩了一點。
逢雪掃了眼它的身下,婦人胸口被咬出個血洞,血肉裂開,露出白森森的骨頭,顯然是活不成了。
她與碩鼠對視片刻,慢慢閉上眼睛。
既然兩個精怪之間勝負已定,她也不必再出手,去和這麼兇殘猙獰的碩鼠相鬥。
碩鼠見她閉眼,低頭繼續啃食婦人,似根本沒把她放在眼中。
“咯吱——咯吱——”
撕咬聲再次傳來,在雨夜格外清晰。
逢雪眼睫顫動,按住劍柄的手攥緊又松開。
看見了?沒看見?
懷中的扶危劍似顫了一下。
逢雪心中暗歎口氣,既然答應了人家,總不能眼看她的屍體遭到啃食……
果然,還是做不到假裝看不見。
她猛地睜開眼睛,拔劍而起,霜白劍光如閃電掠過,劈向碩鼠。
“孽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