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富貴,很富貴,從祖上傳來的富貴,不過是錦衣夜行的叫人以為他與貧相差無幾。
可旁人,比如縣裡那些人這麼認為也就算了,本族的人怎麼能也這麼以為?族田與他家族産根本不在一起,所謂的族庫,根本不及他家族産的十分之一,他從來也不靠族田和族庫生活,怎麼跟他們一起吃了這麼多年糠菜的,就讓他們将族田出息的族庫,與他家的族産混為一體了?
當誰是傻的麼?
笑話!
他用自己家庫裡的銀錢,需要跟誰交代?
崔固腦子不清楚,這八個擺設難道沒從祖宗遺言裡知道?
擱這裝什麼裝!
所有人都被他這冷眼嘲諷的眼神吓失了神,從前是陰郁刻薄,現在卻是酷厲冷肅,看人涼飕飕的飙着寒氣。
一時間滿場無人言語,都被他這番喝問逼退了步。
崔固白了臉,猛然擡頭往八個族老臉上看,就看到了他們互相交錯而過的心虛眼神,他腦子裡轟的一聲響,耳朵裡嗡嗡的發出鳴叫,扯着他腦筋一根根的跳了起來,疼的差點站不住。
崔家大宅,崔家大宅,怪不得每任族長都必須堅守崔家大宅,不管換了誰來做,崔家大宅的位置從未挪移或改過址,破損、或遇天災坍塌,崔家大宅始終屹立在舊址上,百年未動過。
他目眦俱裂的瞪着那八人,終于明白了自己被人當刀使的悲劇。
這些人就是用他來試探崔闾對大宅内的認知的,因為崔闾不是從小生活在大宅内的,他是後來繼了族長位後,才搬進的大宅,他們可能僥幸的以為,崔闾不清楚族庫與家庫的區别,欺的就是他非宗子上位的身份。
可老族長再悲傷,也不會忘了交待祖訓,再有他搬進大宅二十幾年的探尋細究,該知道的不該知道,他早摸透了。
隻他裝的一副窮摳樣,叫人以為他是不知曉自己有錢,又不敢動用族庫,才把自己活的那樣摳搜貧苦。
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那大宅内滿庫的錢财,其實都可以為他所用,可他卻愣忍了二十幾年不動,苛刻的妻兒也跟着一起吃苦受累。
太狠了,太能忍了,太……心機太深了。
崔固狠狠的打了個寒顫,再擡眼與崔闾對視時,就有種自己要完蛋的預感。
他的感覺沒錯,因為接下來崔闾将兩人打的賭給說了,爾後沖着周遭的族人道,“你們若一緻認為,領你們來讨要福減田出息的他有理有正義,就跟他站一邊,若不動,那我就當你們對我的判罰無異議,願意遵從日後的處理辦法。”
沒有人動,連那些拿了崔固好處的人都沒動,崔榆一聲歎息,知道他大哥完了。
崔闾點點頭,聲音恢複清淺淡然,“知道我的東西,是收回還是給予,都是我的恩與罰,就說明你們比他知事理,更比幾位族老知廉恥要臉面,呵呵,看來這些年我耗在族學當中的花費沒白幹,至少你們是聽進了夫子們的是非教育,很好,非常好。”
族學雖說是族中的,可酬辦起來的正經花費卻是大宅出大頭,族裡那千傾田畝的出息,扣除族人的花費,剩下的還有困貧人家的救濟,真正能往族學裡投入的,恐怕連夫子們的束脩都付不起。
這年頭的百姓,能認書識字的有幾人?哪怕成績最不好的族人從族學出來,都能輕易的在縣裡找到工作。
識字,就是他們最有力的競争力。
崔闾道,“我已經派人往州府去了,不日會有數名舉人老爺進我們崔氏族學任教,你們中間有心向學的,可向族學申請入學,另族學會增開算學課、匠工課、黃岐課,你們凡對其中一項感興趣的都可以報名學習,待日後縣府有需要招用的,我這邊包出薦書。”
族學裡的先生,一直都是秀才,這也導緻族人的最高學問,也止步于秀才,想再往深裡讀,就隻能去外面的書院,可那經濟條件就不是大部分人家能支撐得起的了,這叫許多人都深感遺憾,也曾暗地裡責怪崔闾不肯多費銀錢請舉人教學的言語。
一時間許多人在興奮過後,又深深的埋下了頭,那是慚愧的。
崔闾卻懶得細究他們的心理變化,隻敲點着桌面繼續宣布自己的決定,“族田這塊不能動,依然按照舊例耕種,但大宅名下的萬傾田地,我決定分包給在冊的族人,以家庭戶為單位,一戶可按男丁人頭數的十倍承包,但最多一戶不可超百畝。”
也就是說一個男丁人頭可包十畝地,一家子最多算八個男丁人頭,多了是要累死人的,崔闾可不想他們把女人也拉地裡去幹活,家裡那些家務,生孩子養孩子的就夠累人的了,再給女人頭上也算田畝,那些不會心疼人的,指定要把女人當牛馬使。
他的田間地頭,絕對不能有女人的血淚,萬一哪天貴人逛到了他這裡,看到被奴役的女人們,他不死也要脫層皮。
所以,從現在開始,他得注意着女人們的待遇,聽說那位貴人的地盤上,女人是和男人一樣,能上戰場能當官的。
崔闾咳了一聲,不等聽呆了的族人反應,就再次轉向了崔固,問他,“你該接受懲罰了。”
他就不信,放出這些重磅信息,在場的族人還有站他隊的。
以前是佃他的地耕種,收上來的糧食得上交他四分,稅賦三分,他們自己落三分,再有兩季的徭役傭金,一年到頭基本無餘,可承包到戶就不一樣了,按年限長短,他從二分收到四分,包的年限越長收的息越少,這樣一來,他們結餘的糧食就多了,隻要家裡男人肯吃苦,餐餐飽飯可得。
人群一下子炸開了鍋,嗡嗡嗡的互相扭頭尋問真假,有些淚窩淺的女人已經開始抹眼淚了。
天哪,好日子要來了!
族長原來不止開始對家人大方,對族人也大方了。
崔固身體晃了一下,咕咚一聲軟了腿,驚惶的望向崔闾,又轉而求助似的沖着親弟弟遞眼神。
崔榆呆呆的站着,知道此時說什麼也沒用了。
崔闾起了身,一步步的走至崔固面前,停步、低頭,“看在你我兄弟一場的份上,崔固,我也給你兩個選擇……”
一直等在外面的仆婦押着一個婦人,旁邊跟着族裡輩份大的幾位長輩婦人一起,到了崔固面前。
崔闾指着被押的婦人道,“要麼你出族,帶着這個女人離開滙渠縣,與柏源斷了父子關系,從此你不再是我崔氏族人,要麼,你就休了此婦,将她送進寶華寺出家為尼,崔固,我前次就說過,要你們安分的呆在小莊子上過日子,可你非要出來搞事,那就别怪大哥不講兄弟情分了,你選一個吧!”
崔固傻了,看着被堵了嘴的妻子,和被繩子捆的嚴嚴實實的次子,慘白了臉頭直搖,“我不出族,我不出族,我……我不能出族……”
崔闾點頭,“那就寫休書,送她入寶華寺。”
你以為瞞下她氣死嬸娘的事,發賣了所有家仆,就能消滅所有人證物證了?
是的,是消滅了,可我懲治人,也有不需要那些外物的輔助,隻要拿住了你,就能将她逼入絕境。
她在我這裡連名字都不配有,偏你當個寶的稀罕。
崔闾睨着失了魂的崔固,指着祠堂内裡幽深長巷,“十一叔年紀大了,以後祠堂内的燈燭灑掃以及維護,就交給你了,此後無令,你再不許出祠堂半步,至于你這個寶貝次子……你放心,不用用這樣的眼神看我,我不會對自己的子侄動殺心,他雖是那個女人生的,到底也是我崔氏的血脈,我會找人教導他,教導他怎樣當一個踏實本分上進的好人。”
被仆婦押着的女人見崔固拿了筆,便開始猛烈的掙紮起來,嘴裡唔唔唔的發出響動,試圖阻止他,崔闾讓護院将她兒子從地上扯起來,沖祠堂門内指了指,“綁樹上去,鞭二十,長兄如父,不止欺辱還敢對兄長動拳腳,我崔氏的家法不是擺設,打!”
崔固夫妻魂飛魄散,一個加快了寫休書的速度,一個瞬間倒地再不掙紮,雙雙望着被綁在樹上受鞭刑的兒子,再也沒了嚣張和興風作浪的勁。
八個擺件族老袖手成了鹌鹑,崔闾挑了挑眉,當着他們的面,叫出了崔元池。
崔元池在崔固愕然瞪大的眼神下,到了崔闾面前,躬身道,“大伯,大宅的田地分配,和族人戶頭數都登記好了,後面按簽子抽地就好。”
轟一聲響,崔固滿身血液凝固,定睛的瞧着崔元池,這才發現,他身上的破襖舊衣全換成了細布新裳,與跟自己接觸時的姿态全不同的,站在崔闾面前,斯文恭謙。
他、他不止上了一個當,他是上了連環套啊!
所以,即便沒有擺件族老的袖手旁觀,也有崔闾給他安排的反間計,他那些收集來的所謂證據,根本就是崔闾故意教人引他去看的。
“崔闾……你算計我!”
崔闾笑了笑,聲音沉沉的傳進他耳朵裡,“不,我算計的不止是你,自今日起,那八個總喜歡仗着身份說事的家夥,沒有資格再入祠堂。”
話落,他的身後漸漸站出了,包括崔元池在内的八個族中青壯。
崔闾直接将他的智囊團擺到了明面上。
大刀闊斧之下不需要再遮遮掩掩,他需要讓自己的人掌握主動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