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像是想到了什麼,突然變得堅定,正打算挪步,一股力量憑空把他們拖向水邊。
是洛不覺等不及了。
淮文進快哭了:“怎麼把我也整來了。”
洛不覺斥道:“啰嗦!”
一輩子沒見過的詭異景象看得更清楚了,老家夥們戰栗不止,顧不得拖行受的傷,哭着嚎着喊:“作孽呀!”
似乎在回應他們,所有屍身開始震顫,鎖鍊更加激烈地晃動起來,巨網像是恨不得把這群人全部覆在其中。
“啊啊啊啊啊!”
“祖宗保佑啊!”
他們汗毛倒豎,跪着往後縮,又因為手腳不聽使喚,動作一片滑稽,哪還有穩重的樣子。
張嬸壯着膽子問:“你不是淮家孫女帶回來的朋友嗎,一個外人為什麼要在這裡生事呀?死者為安,把她們翻出來做什麼?”
“呵,外人。”洛不覺盯着淮青山。
有人一把推倒淮青山:“你淮家的恩怨,非要拉着我們來做什麼!”
“你倒是去說清楚啊!”
所有人都看着他。
“竹籃打水一場空,我淮家左右算是絕後了。”淮青山本來就駝背,現在有意低着頭,肩頭不停聳動,竟是笑了起來,“難道就淮家這樣做了?那些孩子與你們無關!?”
其餘人偃息旗鼓。
張嬸哭道:“死也要死個明白,你倒是說說這人到底是什麼來頭,和你有什麼關系呀?”
淮青山坐在地上,嘴裡叼着點不燃的煙杆:“四十七年前,時漁生了第一胎,是個女兒。爹本來就不滿意,娘又從外面拾了個女孩回來……”
洛不覺也陷入回憶,她剛到這個世界就變成了手無縛雞之力的嬰兒,小小的身體被衣服蓋住後幾乎看不出來。
說來好笑,要不是這身布料不錯的衣衫,可能都沒人發現她。
洛不覺還記得,那是一個面容和藹的婦人,她本是被衣物吸引過來的,看到自己後了然道:“準是個女娃。”
婦人将洛不覺散落的物品都攏在一起,臨走前定睛看了回洛不覺,這一看她就挪不動眼了。小女娃唇紅齒白,細皮嫩肉生得極好,讓人心生喜愛。
“唉,我的女兒要是能長到你這月份肯定也這麼惹人疼愛吧。”婦人對手指哈了哈氣,輕按在洛不覺臉蛋上。
洛不覺深知,得抓住這個機會,她伸出小手握住那根手指,擠出個甜甜的笑。
婦人心裡頓時軟成一灘水,鬼使神差般就把她帶回去了:“左右時漁生了,奶兩個也是奶!”
“哪有娘想的那麼容易,寒冬臘月缺衣少食,大人都吃不飽,孩子又哪得奶水吃,喝米湯喝得面黃肌瘦像個耗子。”淮青山長籲一口氣,“孩子多吃一口,大人就少吃一口……”
“賠錢貨,早該溺了的!”淮書傑語氣煩躁。
婦人看着神情冷漠的丈夫:“你還要再奪走她一次嗎?會遭報應的!”她俨然已經把洛不覺當成了自己死去的女兒。
“全村數代都做這個勾當,别人不忍親手溺死孩子,就交給我們,要有報應早就報了,何況咱還有祖宗護佑、祖師爺親傳!我兒下一胎必得子!”
夫妻兩争吵起來,淮青山沒敢吭聲,時漁隻是緊緊抱住孩子。
“爹打定了心思,就算娘看得再緊也有疏忽的時候,等她發現不對勁,兩個孩子都被扔進塘裡了,那天一向平靜的塘水竟平白起了漩渦,還發出了奇怪的動靜,水面像布匹一樣,破了一個洞竄出一道光,”淮青山睨了眼洛不覺,“爹被吓得臉色慘白連送行的香都插不穩,從那以後全村不再溺嬰。”
故事說完,大家都安靜了。
以洛不覺的身世和修行天分,哪經曆過這些,回想起來既憤怒又委屈,感覺那個弱小恐慌的自己仿佛正伸着小手在向她求救。
又過了幾息,她強使自己從複雜的情緒中抽離出來,問道:“你和時漁在幹嘛?畢竟,還有你們的孩子。”
淮青山支支吾吾道:“這……這這,他是長輩,我們也奈何不了呀。”
“若是男孩,大人便能耐住餓了?”
“男孩畢竟能傳宗接代,将來可以撐起門戶,賺錢也容易些,忍忍還能有點念想,女兒終究是别人家的,到頭還得帶走一份嫁妝……”淮青山感到壓力,聲音越說越小。
洛不覺看向其他人,具都點頭,好像在說:就是這麼個情況,咱也沒辦法。
“連口飯都吃不起,還惦記傳宗接代?”咪咪表示不解,“我膘肥體圓的都還沒想過納妃呢。”
小木更不能理解了,生命都由母親孕育,在靈族的世界,絕大多數也是母親帶着孩子成長,學習本領,打獵争地盤,形成一個族群,算下來母系傳承更多,鍊接更深,它們神熊族也是由女兒繼承衣缽。依它這段時間的觀察,這裡的人類幼崽九成也是女子在帶,有的還要兼顧工作,咋其他方面差别就這麼多呢?
小木感歎:“産男則相賀,産女則殺之①。都不要女孩,人族到現在還沒滅絕也算是奇迹了。”
洛不覺問淮青山:“淮家現在誰賺錢最多?”
淮青山面上五彩缤紛:“淮星河。”末了語重心長補充道,“現在時代不同了,以前按規矩女的許多事都幹不了,有忌諱的,大戶人家的小姐們甚至都不出繡樓。”
“誰定的規矩?為什麼?田地勞作、打理生活起居的付出就應該被忽略?妻子難道是免費長工?據我所知就算是在過去,也有很多女子出去做工,怎麼,仗着年紀想忽悠人?呵!”淮青山沉默了,洛不覺又問,“既養不了,為何還要生?”
“那時候沒那麼多條件,”張嬸嘟囔道,“你瞅這莊莊件件,都是女的受罪,所以何必讓她們來這世上走一遭呢。”
“這樣啊,”洛不覺笑着點頭,“行,我知道了。”
衆人看她這個反應懸起的心略放下些。
下一秒。
“撲咚,撲咚。”除了淮星河一家三口,其餘人都被扔進潭裡。
洛不覺分明是氣極反笑。
“因果颠倒,一己私欲,害人性命!”
言罷,雷聲炸響,爾後驚雀又鳴。
“甫離母腹,即坐冤盆,未試啼聲,已登鬼箓。 ② ”她聲音洪亮,透露出滿腔哀憐,“你們先把她們變作‘苦命人’,最後這些‘苦命人’竟是連活在這個世上的資格都被剝奪了。”
這水裡發生過什麼衆人心知肚明,現在泡在水裡,頭皮發麻怕得不行,連聲求饒:“錯了,我們錯了……求你不要讓我們死在這裡。”
淮文進難掩焦急,看着洛不覺欲言又止。
那邊淮知遠掙紮無望破口大罵:“不肖子孫淮星河,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早知道因為你會發生這些事,就應該早早把你也溺死在這裡。”
“嘭!”
話剛說完,淮知遠頭上開始流血,是淮文進扔的石塊,他的手還在顫抖:“大哥,平時也就算了,這話我可忍不了,颠倒黑白的事我們也不認。我女兒在你們心裡再一文不值,也是我的親骨肉,我帶她來這個世界,不是為了讓誰殺死她!”
秋黎和淮星河都看着淮文進,沒想到一向木讷的他居然也能說出這樣的話。
咪咪眨眨眼道:“我知道你為什麼不把他扔進去了。”
洛不覺正琢磨着淮知遠的話,聽見咪咪說話,輕撫它頭頂,對淮文進道:“去把他們撈起來。”
淮文進一愣,馬上答應:“好。”
畢竟是長輩親鄰,秋黎、淮星河母女不忍這麼看下去,也跟着去幫忙了。
“我已經算是死過一次了,”洛不覺眼睛停在驚雀身上,“那破口是驚雀盡全力刺穿大陣,為我争取到的一線生機。将死未死之身到了鬼域邊緣,模糊中好像是誰又帶我回到人世,也或許隻是我命不該絕吧。”
她語氣悔恨懊惱:“我一直在找它,卻沒想到它留在了原地。”
“好在你終究沒事。”小木沒想到這其中曲折竟有這麼多,心疼不已,蹿上洛不覺肩膀,用頭蹭蹭她的腦袋,“寶劍護主,快叫它回來吧。”
“它與我說,我走後它身陷囹圄不得掙脫,因為我的遭遇又憐這數位嬰童,便耗盡一身劍氣保住了她們的屍身,數年誠摯所護竟還讓腐骨生肌。”洛不覺視線投向那些宛若生者的屍體,哽咽了一下,“如今它能這樣與我相見,已是不易。看着神氣,實則劍身已現裂痕,怕是……”
驚雀又鳴一聲,聲音婉轉綿長,似在安慰洛不覺。
“驚雀,無論怎樣,我們應當在一處,你也該回到我身邊了。”
驚雀左右擺動,無聲拒絕。
洛不覺勸道:“在你的護佑下,她們都已經往生了,就讓這副承載痛苦的肉身也去吧。”
驚雀沉默了一會,開始掙脫鎖鍊,可無論它怎麼做滿身鍊子都緊緊纏繞着它,那些屍體也跟着晃動個不停。
洛不覺見狀,連續數道攻擊不計後果一般砸在巨網上,可就像拳頭打到棉花上似的,鍊子隻是改變了彎曲的形狀。
她越打越氣,咪咪被這陣仗吓得雙耳緊緊貼在腦袋上,其餘人緊緊抱住頭生怕受到波及。
小木柔聲道:“怨念聚鎖成網,得陰氣滋養,且常年不見天日,還受了香火。驚雀通過這些鍊子與屍身産生聯系,劍氣外溢氣息相連,尋常手段暫時奈何不了。”頓了頓,“你其實已經發現了……不要再傷到自己。”
洛不覺終于停手。
驚雀動作一滞,像是明白了什麼,長鳴一聲,劍身裂縫刹那間穿透出赤如火焰的光來,熱氣升騰讓周圍的景象都變了形。
“驚雀!你要做什麼?”洛不覺察覺到不對勁,趕緊往前飛踏而去。
卻還是晚了一步,小木眸中倒映着火光:“竟是焚劍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