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無限好,穿過郁郁芊芊,映照零星春花。
風拂過佝偻的身軀,微揚毛躁的布片。可乞子卻一動未動,阖眼沉睡,靜靜地躺在萬千生機中。似乎還有哀戚與乞憐暫留于他的面龐,又更多的,是安詳。澆濕了破土嫩綠的暗紅裡躺着一隻枯瘦的手。
那隻手,曾用力攥緊過她的手腕。
沈不萦想,如果不是無端來到這裡,她也該是這樣的。在千千萬萬的細碎之聲裡,被剝奪所有眷戀,被抽去所有意識,安靜地躺在一處,與世長辭。
她站在大好春光下,盯着那一把逐漸散失暖意的嶙峋瘦骨。
驚覺,她是幸運的。
“這是怎麼回事兒?”善慧自殿門出來,見此大驚失色。
霍愔向前一步,遮住了沈不萦的視線,簡單兩句同他解釋幹淨。善慧明了,歎一聲“阿彌陀佛”,口中默念幾句,又喚來兩個小僧吩咐處理事宜後,才施予沈不萦目光。
他一眼便看出她魂不守舍。
“霍愔說的不錯,你見過他的最後一面,這是緣。既緣分在此,為何不幫?”善慧不鹹不淡道。
沈不萦聽完他所言,從恍惚中回過神慢慢搖頭拒絕:“他該求的不是我,是鄢王。況我人微言輕,绠短汲深,既不是權貴,也不涉官府,更沒有辦法幫他。”
“青山寺救過你,而你如今身為寺中人卻不對他人施以援手嗎?”
是,青山寺救過她一命,可這不代表着她會承志以往。如若是簡單收留之事,她定不會猶豫,可乞子說的乃是攸關一郡高官之事,她怎能以孤身為一個毫無幹系之人犯險探查?
她此生隻是青山寺的一個小小孤女,能有什麼能力揪出此事,還乞子一個公道呢?這不是隻道“緣”一字就能點頭應下的。
“青山寺對我有恩,我感激。”沈不萦眉目早已恢複往常,甚至流露在她身上不常見的清冷端莊之氣,她冷靜道,“乞子隻是死于門口,住持慈悲替他收屍安葬,這難道不是恩惠嗎,何故要求更多。他死前所言,且不說真假難辨,是否栽贓陷害,就算是真的,青山寺如何能幫他,我如何能幫他?”
“一個人死前留下一言便有人替他據理争辯,徹查所說……憑什麼?”
沈不萦咬牙,舒心而言。
霍愔被這話驚住了,呆呆轉頭。她原以為借用此事,搬出她的兄長,能讓沈不萦顧念其它,不再将目光隻投之于青山寺與明光台之上,沒想到沈不萦這人想得與她完全不同。
二人仿若對立之敵,善慧将目光鎖在她身上。
“隻是連這一步,都無法邁出嗎?”他輕言。
她擡起眼,一時沉默。
“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善慧藹然笑笑,“不知真假,便去查真假。倘若為真,能幫則幫,倘若為假,權當不曾聽過。他不會求鄢王,鄢王也不見得會幫他。他為的是青山寺的眷顧收留,臨死出口之話,那是遺言,不是要挾。”
“你說這麼多話來辯駁,難道不是在反駁你自己嗎?”
淡淡一言,便洞穿她的心思,如風拂過,卻輕易擊潰她所有的僞裝鎮定。
僵持之下,無人言說一語。霍愔瞧着不對勁兒,開口道:“别幹站着了。和尚你可知那鄢王要上山來?”說罷,便拉過沈不萦越過了正在處理的小僧,同善慧一起往後殿走。
“殿下親自派了人來,我哪兒能不知道。”
“他為何來?”她興緻來了,似是想打破砂鍋問到底。
善慧被她纏着無法,瞧了一眼沈不萦,無奈道:“進去說。”
在看淡生死二人的談論裡,沈不萦回望了一眼那被擡走的乞子,一面白布蓋身得以蔽體,卻在滿山翠綠中刺眼無比。
人這一生,盈虛有數,死生也有數。于她而言,痛苦之中仍有轉圜實屬幸運。若與乞子一般,脫離痛苦往生極樂,也是解脫。
方到殿内,避開了人,霍愔焦急道:“快說。”
善慧笑着答:“鄢王要上山來住。”
沈不萦也不免訝異,“為何?”
原本以為,鄢王如常人一般來青山寺祈願或是點燈,卻沒想到是來長住。
“你好像很開心啊。”霍愔坐下盯着他的笑得皺起來的臉。
“那是。”善慧轉着持珠,笑眼眯眯。
“老頭,知道什麼都說出來。”霍愔急了,逗得沈不萦也改去沉默淺淺笑起。
善慧緩緩道來:“他提前了幾日來,琉陽郡那府邸修的他不喜歡。明光台事出也算是湊巧,便打算來青山寺住上一段時日。還說青山寺有琉陽的典籍史書,該上來學習一番,這當是好事。”
沈不萦頓了一下,不喜歡就不住了?這位鄢王好似是有些任性。不過青山寺确實是有着琉陽一地曆來的典籍珍藏,藏書閣那些古籍都是塵封舊卷,有人主動來觀閱也代表着這些存世原本還有價值。他若有心到青山來觀閱,此處靜谧無人叨擾确是好地方。
隻是不知他這是借口,還是真話。
初至青山,善慧見她在山裡百無聊賴,給她布置了個任務——抄書。在藏書閣裡不拘抄什麼,能在書裡找些樂趣便好。一頁一疊越積越厚,沈不萦謄寫的書冊也越來越多,卻并不如善慧所願。她無奈,善慧這個老頭子想錯了,她并不是像他一樣是個癡書之人,她抄了書,過筆不過心。
現下,鄢王要來觀閱……
“老頭,那她怎麼辦?”霍愔也記起這茬,如若鄢王要閱卷必是要騰出藏書閣來,那可便宜沈不萦了,不用抄書的日子不得開心死她。
沈不萦眼睛忽閃忽閃,霍愔和她想到一塊兒去了。
善慧哼了一聲:“你,每日給他送書去,藏書閣也不是都能進的地方,讓他在自己院子裡看看得了。”
沈不萦像是沒聽清一般,驚訝道:“什麼?”
“他,讓你,去送書。”霍愔幸災樂禍地重複了一遍。
“為何你不去?”她幽幽地反問。
霍愔哼了一聲,樂滋滋道:“管着藏書閣的是你,不是我。”
沈不萦頹然。
聊了沒兩句,善慧瞧着時間差不多了,就将她趕走。
沈不萦往藏書閣去取卷冊時,還在想,尋常皇家子弟來琉陽向來是看不上青山寺的,這位鄢王居然反常不已。山下交談之間,她不曾覺他與衆不同,可如今看來,若是能與這位小殿下交個朋友,不失為一件好事。
她撣去灰塵,取出書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