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手阖上高數作業,往桌角一抛。薄冊子歪歪扭扭地躺平,與其它書本混作一堆,堆摞的書角犬牙交錯。
書桌另一角,教材和習題冊按頁面大小、厚度不同,自下而上整齊堆放,邊線被主人嚴格對齊。
鐘暾探手,精準從亂糟糟的書堆裡抽出一本印有滕大校徽的作業本,攤開。
她又去找教材。噫……教材居然沒帶回來?她眼睛一陣搜尋未果,無力認清了現實。
不過也沒關系,程小四帶了就行。
丢三落四的人居然成了她自己,這不禁再次讓她懷疑近墨者黑。
但這樣的心聲是不能讓女朋友聽見的。
她緊抿着唇偷笑,探直長臂,指尖按住程小四那一側書堆最上的書封,輕巧往自己這邊一滑,拇指捏住——到手。
下面的書脊被帶偏,往外滑動了一些。邊線交叉,不行。鐘暾放下書,重新伸過手去,指頭一點點戳那本歪斜的書。
好了,橫平豎直,大功告成。
程小四正寫課程報告,全程沒看見似的,頭也不擡。
好無情啊。她瞄了一眼程小四寫了半頁的紙面,趁她不注意,将書脊再往裡戳戳。
诶,歪了,急死強迫症。
一隻手握住她的手腕。“都三點半了,趕緊寫。”
“你頭頂是有眼睛嗎?”
程如箦一聲輕笑,不回答她,把她使壞的手塞回原位,然後順手一攏,扶正被故意弄歪的書。
好吧,寫作業,寫作業……
鐘暾抄起筆,在紙上潦草地寫下一個“解”字,在“解”字右側戳了一上一下兩個小點。
是誰說的上大學就輕松又好玩了?明明有寫不完的作業好嗎!
她的腦袋仍舊亂亂的,目光飄來飄去最後飄到窗外。中指無名指夾着中性筆,靈活地轉了一陣。
“啧,你說我媽這是什麼意思呢……”胡思亂想間噘起了嘴,她将中性筆橫着,用上唇與鼻子夾住,看着窗外甕聲甕氣地嘟囔。
林長清對林晗說的“你們”,都包含了誰呢?
她想聽到什麼樣的“規劃”呢?
她好平靜,一次比一次平靜,這是怎麼回事呢?
……
林女士并沒有跟林晗提及自己的事,是不是算準了林晗會來找自己?畢竟姐妹倆總是沆瀣一氣,她知道的。
沆瀣一氣這個詞似乎不太好。
鐘暾皺眉,打算換個詞語替代,上唇因着擡眼望天花闆苦苦思索,越撅越高了。
程如箦聞聲停筆,手按在紙頁上,有些無奈地笑歎一口氣,轉頭看鐘暾。
她記不太清這句話今下午聽見多少次了。
身旁好像坐了隻嗡嗡叫的小蜜蜂,隻有偶爾埋頭寫作業的時候能短暫安靜一陣。
一開始,程如箦認真地大緻梳理了兩人的職業規劃和共同生活計劃。鐘暾聽完表示很滿意、很贊同,她覺得可實施性很高,仿佛一眼就能望到自己80歲時,光榮退休的畫面。
嚴謹一點地說,應該是:80歲時,鐘暾女士和她的妻子程如箦女士一起光榮退休的畫面。
嘻嘻,這不得幸福上天了。
隻是沒過多久,不安就會卷土重來,她心裡隐隐發毛,覺得林長清不對勁。具體是哪裡不對勁,說不上來。
鐘暾自言自語地反複問了一下午。
“嗯哼。”
程如箦發現自己怎麼安撫都無濟于事,便想着自己要是會算卦就好了,算算林阿姨當時到底在想什麼,好讓小蜜蜂停止無盡揣測。
鐘暾餘光見人轉頭看自己,剛好就着噘起的嘴和皺起的眉轉過臉去,黑眼珠直勾勾地盯着程小四。
她用面部表情和眼神清晰明了地傳達出自己的不滿——程小四,你這就開始敷衍我了嗎?
程如箦笑,伸手将那隻筆取下,放在鐘暾攤開的書縫間。而後手指撫上她的前額,拇指輕揉眉心,意圖展平其間的溝壑。
她看那翹得老高的上唇一瞬垮塌,雙唇緩緩抿成一個可愛的上揚弧度。眼睛舒服地微眯,看着很乖。
剛剛還虛張聲勢呢,一副要找自己算賬的撲克臉。
又來了,又來了。她心裡想着,收回手輕搭在桌面,身體維持着先前的坐姿不動。
意料之中,鐘暾像表演電影慢鏡頭似的,一點點湊近了,随後突襲,在她側臉“啾”地啄吻一下,彈回座位。
再一次,心滿意足了。她趴在桌面,側過頭來笑着看她。
一套連招行雲流水,慣犯。
“我總覺得吧……我媽肚子裡憋着什麼壞水。”
她臉上得逞後的狡黠笑意還未散盡,下巴磕在交疊的手背上,手心向下輕按在攤開的書頁上,語氣高深莫測地推理。
類似的話程如箦也聽了不少了。
“頭擡擡。”
“嗯?”鐘暾不明所以,但老實照做了。
程如箦取走她書縫裡的筆。“小心筆尖戳到手了。”
她捏着那支筆收回手,學着鐘暾轉筆。一圈,筆從指縫滑落,跌在書桌上“啪”一聲。
鐘暾下巴重新磕在手背上,低眉小聲哼笑,她盡力笑得不是很明顯。
好在玻璃窗并沒有關嚴實,窗縫漏進隔壁古街的嘈雜聲。
程如箦剛好可以裝作沒聽見某人的幸災樂禍,神态自若地撿起筆。她改用食指中指夾着筆的中段,筆端一下下輕敲着桌面。
“背後不語人惡,下次當面蛐蛐好了。”她嘴角一勾,挑眉微笑,瞥了鐘暾一眼,當場報仇。
“呃,那這就算……算了。”鐘暾讪笑兩聲,撓撓額頭。
當面蛐蛐林女士一肚子壞水?我沒事吧?
鐘暾自覺挺會看風向的,雖然昨晚林女士風平浪靜,但誰知道有沒有暗流湧動呢。
可以想見榕城林家最近幾乎是雞飛狗跳,她與林女士,那也保持非必要不接觸好了。
正如她們曾經很長一段時間的相處模式。
窗外的小葉榕綠意深淺不一,春風吹起層層細密浪湧,她眼神失焦,蓦地想起幾年前榕城一個暮春的夜晚。
彼時她初三,臨近中考。
臨睡前她想起遺落在沙發上的外套,衣兜裡塞着揉成一團的,不及格的英語卷子。
萬一被老媽發現,讓她想起來這茬,送自己去補習班惡補英語就慘了。
鐘暾穿着睡衣,燈也沒開,就着昏暗的月光,扶着扶手摸索着往樓下走。
還差幾步到一樓,門忽然開了,她看見兩個人立在門口。身形很好辨認,母親,和不認識的……男性。
庭院燈光順勢鋪進來,客廳更加明亮了些。兩道影子被燈光拉得很長,投在地闆上,從門口直指鐘暾腳下的台階。
鐘暾止步站定,攥緊了扶手。
現在偷偷逃走還來得及嗎?就當今晚沒有在這裡出現過,什麼也沒看見。
來不及了。因為下一秒,玄關燈亮了。
隔着段距離對視,雙方皆是一愣。
林長清沒料到鐘暾會出現在這裡。鐘暾被照亮,迎上兩雙驚詫的眼睛,感到強烈的無所遁形的不适。
她看見林長清不自然地松開搭在身旁肩上的手,順勢扶額緩了緩頭暈,站直了。
「鐘暾,都這麼晚了還沒睡嗎?快去睡吧。」
她叫鐘暾的名字,語氣有些吃驚卻盡量溫柔。
「哦。」鐘暾木木地應道,隻聽出了她聲音裡的醉意。
有寒意沿着脊柱上湧、擴散,身體漸漸發涼,指節太用力以緻失去了血色。
她沒再多看門口,平靜地走到沙發旁,拾起外套準備回房間。
好了,很快就可以逃離這裡。
然而臨上樓前,她還是忍不住回頭看——
林長清好像醉得很厲害。她單手撐住牆,赤腳踩在入戶地毯上,一隻腳尖在地毯上四處亂點,盲目地搜尋着拖鞋。
陌生人站在她身旁,生怕她摔倒。雙手虛虛地架在她身後的半空中,随時準備接住她似的。
或許在某個電光石火的瞬間,鐘暾想要去玄關攙扶林長清。可是理智很快追上來,告訴她:不。不需要的。
以林長清的酒量,怎麼會喝成這樣呢?
終于,第一次有人送她回家了。
鐘暾很難分辨自己的心情,不知道這是好是壞。隻是一種微妙的感覺告訴她,林長清離自己更遠了。
這讓她有點沮喪,漸漸演變為奇怪的憤怒。她很想當場掏出那張不及格的英語卷子,丢給林長清,看她一點點展平,看見大大的紅色數字50,露出濃濃的失望神色,搖頭歎氣在分數旁簽下家長名字。
也省得她去模仿林長清的筆迹簽名了。
這學期的英語卷子全是鐘暾自己簽的,林長清沒發現。
她終究沒有掏出試卷,隻是安靜地踏上台階,很快消失在樓梯上。
手裡緊攥着外套,走到卧室門前。客廳裡有斷斷續續的陌生聲音,有熟悉又陌生的醉醺醺的聲音,有水杯放在茶幾上的清脆碰撞聲。
這座房子很大,客廳很寬敞,亂七八糟的聲音蕩來蕩去,像鐘聲袅袅不絕,令人心煩。
陌生像洪峰過境,很快淹沒一樓,正向她腳邊漫過來,侵占填滿她熟悉的空間。
剛剛玄關處的女人很美。人到中年,皮膚依舊緊緻白皙,光彩照人。她今晚或許是參加了什麼活動,打扮得雍容得體,美麗之外,還有些成熟風情。
她在無形的衡木上偏移,滑向一片鐘暾未知的黑暗,也就模糊了舊日勾描的輪廓。
這座房子真的很空,但是沒關系,很快就會有更大的空虛來填滿它。側身向走廊盡頭看去,那裡潮湧不絕,快要撲過來,淹沒她,讓她窒息。
站在虛掩的房門前,遲遲沒有踏入,她胸口沉悶,吐出一口氣。小小的氣息聲回蕩在門框裡,透過門縫溢了幾絲進入房間。
她後悔出門前沒有關好房門,亡羊補牢般倏地伸手一拉,整個人閃身進去,“砰”地将門關緊,反鎖。
巨大的關門聲回蕩在這棟三層小樓裡,空間震動,裂出無數細密傷痕,于是聲音沿着裂縫逃逸至廣袤的夜色裡,擾亂這一片清寂。
林長清躺靠在沙發上,被樓上突如其來的巨大響動吓了一跳,清醒半分。她向樓上望去,靜默了很久。
「那時你生氣了嗎?」後來有一天她問鐘暾。
那天是周末吧,或許,天有點熱,鐘暾記得自己曾看了好幾次天花闆,想着家裡的中央空調是不是壞掉了。
榕城真的很熱,即使已經來了這麼些年,她還是不喜歡。
「什麼?」她明知故問。
林長清神色複雜地看着她。
鐘暾看不出來,她是期待?緊張?嚴肅?還是别的什麼?
「那天晚上,送我回來的叔叔,你讨厭他嗎?」林長清放輕了聲音問。
鐘暾感到煩躁,她被逼到牆角,腦子開始一陣一陣地空白。
「還好。」她表情看着呆楞楞的,仰起頭盯着中央空調的出風口,那裡有一條小小的絲帶飄啊飄。
「你開心就好。嗯……開心就好——空調是不是壞了。」鐘暾站起身。
林長清也擡頭看。「這不是好——」
一轉眼鐘暾已經快走到樓梯口。「我要去寫作業了。」
要是自己可以遲鈍一點就好了。鐘暾踏上幾級台階,覺得很遺憾。她抿抿唇,回頭看。
果然。林長清臉色有些灰暗頹喪,一副受傷的樣子。鬓邊一縷頭發垂下來,使人看了很難過。
聽到腳步聲頓住她擡頭,目光與鐘暾撞上。
鐘暾避無可避,隻好再補充點什麼。
「媽,你幸福就好。真的。我已經長大了,你總該,有自己的生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