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城家中的老人聽聞,當場心髒病發作,暈倒在地闆上。
懸在鐘暾頭頂的達摩克利斯劍終于落下,她沒想到,引爆這一切的,居然又是鐘嶽陽。
她抓起那把車鑰匙,精準地砸中了他的臉,倏地從長椅上站起。車鑰匙上的小挂件擦傷了他的臉,他驚楞原地。
人的精神力是有限的,一宿沒睡,緊繃的神經已在崩潰邊緣。當罪魁禍首出現在眼前那刻,積累的怒氣頃刻爆發。
是他,害得不到六歲的妹妹即将重蹈自己的覆轍;
是他,氣得自己的爺爺住院;
是他,連累自己女朋友在陰森森的醫院通宵,靠洗冷水臉強撐精神。
她感到渾身的血液都在燃燒,燒得腦子一片空白,有難以抑制的沖動驅使着她,要将心中的怨憤化作實際行動。
她想打死鐘嶽陽。至少在那一刻,她是真的想。
程如箦慌忙抓住她的手,起身緊緊用雙臂箍住她,讓她别沖動。
不知道鐘暾到底哪裡來的這麼大力氣,她抱得很吃力,不住地輕言安撫,一邊勉強将她往回帶。
好在沒有真打起來,也好在人搶救過來了,隻是需要住院。
鐘暾此刻心情還算平靜,目光從鐘嶽陽身上掃過,眼裡的人影與周遭物件别無二緻。
她臉上沒什麼表情,走近,開門走入病房。
老人躺在床上,聽見開門聲睜開眼看過來,臉上立時擠出淡淡的笑,“你來啦。”
“嗯。”鐘暾左右看看,護工不在,她走到病床邊。
點滴無聲墜落,沿着長長的透明導管流動。幹枯手背上的血管高低起伏,仿佛他跌宕的人生。
少年光着腳走過長長山路求學,泥點濺在粗布衣衫上;青年在城市裡,做着與他人一般無二的夢;人近中年仍在田間勞作,偶爾對未來感到困惑;不惑之年回到出生的城市,身份由學生轉變為老師,并擁有了孩子。
孩子的母親為他取名“嶽陽”,感懷曾經慰藉自己漫長歲月的那句“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此刻他正在老去,陷入病榻,昏沉地微眯着眼望着天。
單人病房裡留了幾盞暖色的壁燈,四下靜谧溫和,天花闆投下遊移的陰影。
他忽然感到一陣巨大的悲哀。
鐘暾洗過手,坐在床邊,低頭削着蘋果皮。左手緩緩旋轉蘋果,右手小心地控制刀刃進給。
蘋果皮一點點變長,懸在半空中,随着動作幅度輕微顫動着。
這是她這段時間以來每晚必做的功課。
蘋果削好後,老人會很給面子地吃一小塊,剩下的讓她自己吃掉。
留下完整的一圈蘋果皮,她将之繞成一小團,默默地許個願。
耳邊傳來深長的吸氣聲,随之而來是更為低沉漫長的歎息。
鐘暾知道這聲歎息的由來,手上動作停了一下,抿抿唇沒說話,低着頭繼續削蘋果。
門無聲無息地開了,鐘嶽陽默默走進來,停在病床幾步外,望着一見到自己立馬閉上眼的老父親。
“爸……”
沒人回應。他也不指望鐘暾能搭理他,硬着頭皮立在原地。
“喀嚓”一聲,蘋果裂開。鐘暾收好果皮,遞出去一小半蘋果,“爺爺,給。”
一老一小咀嚼蘋果的聲音沉悶、緩慢,後背如同麥芒掃過,感覺又癢又疼。鐘嶽陽踟蹰一陣,終于開口:“爸,我明天得回去……”
“嗯。”
“我還是決定——”
“走。”
他止住,看着老人褶皺橫生的臉。閉着眼,臉色已經很難看。
床沿坐着的鐘暾低頭啃着蘋果,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樣。
“那我過兩天再回來,爸你好好休息。”他帶上門出去了。
直到聽見細微的關門聲,鐘暾擡起頭,并沒有看向門口,指尖把玩着果皮卷,盯着一處牆角發呆。
比起冷靜她更願意自己此刻是憤怒的。憤怒使人盲目,很多情緒暫時被隐匿其下,這樣她才能獲得一些精神上的放松。
可惜沒有了。當時的怒不可遏漸漸消磨,如今她再見鐘嶽陽,隻有無語和惡心。
床上躺着的人緩緩睜開眼,望着門口,良久無語。
“鐘暾。”
鐘暾感到手背被輕輕拍了兩下,轉頭去看,“怎麼了爺爺。”
老人的神情恢複了平靜,但沒有看她,緩緩開口道:“我知道,你很恨他。”
“他也的确不配做一個父親……”
鐘暾心頭升起不詳的預感,空出的那隻手下意識攥緊了。
中國人說話總喜歡這樣拐彎抹角,欲揚先抑、欲抑先揚,要麼就是春秋筆法,曲折之中暗藏褒貶。
老人鋪墊了很久,鐘嶽陽的行為确也對得起這長長的鋪墊。
果然,最後他話鋒一轉,“就當是看在我的面子上……”
“要喝點兒水嗎爺爺?”
鐘暾忽然起身,打斷了他接下來的話,目光越過他的臉,盯着水杯問。
她由此錯過了那張蒼老臉上的黯然,不過這樣也好。
這個話題沒有再繼續下去。
護工回來了,即将為他進行每日的擦洗。鐘暾便如同往日一般告别,走出病房。
她手裡還攥着那卷蘋果皮,此時已被碾碎成寸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