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俯下腰,項間金璎珞明晃晃刺眼,“賤人,你等死吧。”
蘇绾“驚恐”的眼眸,幾不可察地彎了彎,暗藏一絲悅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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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念,字如初,本為從五品戶部員外郎,因主張賦稅改革,提出“一條鞭法”,緻龍顔大悅,廿二歲破格擢升正三品戶部侍郎,春風得意馬蹄疾。
而蘇府家主蘇君識,不過正五品吏部郎中,官階低兩級,舉止稍顯媚俗。他端起土黃緞面蝠紋衣袖,耷拉着眉眼寒暄:“納征過禮一事,交于媒妁代辦即可,何必煩勞賢婿親自登門?”
溫如初一身月白圓領絲袍,越發襯托他星月之相,蒼林之姿,“彩禮儀式繁雜,恐嶽丈勞心,小婿特來打點,若有何疏漏,就地解決。另一方面,小婿幾日未見绾绾,心中甚是挂念,不如一并前來探望,以解相思之苦。多有叨擾,還請嶽丈見諒。”
“賢婿有心了。”蘇君識聽他言行得體,給足自己面子,不禁心花怒放,連忙引入上席。
席上綏靖王世子時楓,作為夫家親眷入座,挨着溫如初。另兩席乃蘇夫人殷氏母家親戚,且都是官場人士。
溫如初敬了一圈酒,轉身睇見時楓冷着臉,笑問道:“榆白兄,方才盡興否?”
時楓睨着他,冷哼一聲:“你說呢?好好的一場遊戲,被人貿然打斷。”
溫如初替他斟滿酒杯,拱手賠笑,“都是我的錯。自你仨月前從邊塞調遣歸來,我忙于戶部升任劄付之事,尚未籌得機會與你一解雲樹之思,今日咱們把酒言歡,不醉不歸。”
時楓啜了口杯中酒。
他無法判斷,那瘋女人所言是真是假,一切都太過匪夷所思。
時楓決定按兵不動,岔開話頭:“我聽聞,明春你要被派去杭州監管明春貢茶征收,豈不是新婚燕爾,彈指就要斷腸暌離?”
蘇君識手中銀箸懸在半空,耳朵支棱,趁機置喙:“時将軍不必擔心,賢婿巡檢杭州,女兒家夫唱婦随。男人隻管關心雄圖大略,家事瑣碎留給女眷操持。”
溫如初點點頭,“我已跟绾绾說好,成婚後我在哪裡,她在哪裡,不會分離半刻。她膽子很小,怕見生人,不在我身邊,我不放心。”
羊脂瓷杯細膩油潤,溫熱濕氣緩緩沁出,像極少女瑩潤削肩。時楓百思不得其解,她與“膽小怕生”有何關系,想得有些頭疼,幹脆不想了,專心悶頭喝酒。
某客人感慨道:“蘇二小姐知書達理,色藝雙絕,聞名京城遐迩。溫侍郎一表人才,雲衢新貴之秀。檀郎謝女,真乃天作之合,蘇家家主好福氣。”
蘇君識嘴角遮擋不住笑意,“過獎過獎。小女不才,高攀了賢婿門楣。”
蘇溫兩家聯姻,由戶部梁尚書同浙江殷布政使,兩位二品朝廷大員聯名保媒,且得了聖上親筆禦賜,早已傳遍街巷,人人交口稱贊。
如今三書六禮過了大半,納征之後,就剩下請期和迎親。婚姻大事屬于闆上釘釘,任誰都不得随意毀約。
蘇君識的春風得意,與溫如初的勝券在握,一筆一劃寫在各自的臉上,相得益彰。
隻苦了時楓,夾在人群中間,淹沒于無聊的應酬交際的海洋,推杯換盞的浪潮此起彼伏,讓他感到些許窒息。若不為此,他也不會驅車到人迹罕至的蘇家偏院等待,就是不願聽人吹牛。
不曾想,卻因此遭逢奇遇。
酒過三巡,時楓默默放下酒盞,兩手攥了攥拳,站起身打算告辭。
忽然門外響起雜亂腳步聲,緊接着進來七八個家丁,吵吵鬧鬧,推搡一位女子跌跌撞撞進入廳堂。
那女子雙手捆縛,口中堵着帕子,眼神驚恐無措。衆人定睛一看,不得了,竟是蘇家二小姐蘇绾。
“怎麼回事?”溫如初陡然站起身,臉色微暗。
“她偷漢子,被我抓正着。”蘇沅芷略微帶着激動的顫音自隊伍末處傳來。
她從容不迫蓮步趸向廳堂中央,特意挑選金絲對襟織錦禮服,顯得既莊重又大氣,就為擺出蘇家嫡女的派頭。
蘇君識佝偻着肩膀,耷拉着眉眼,以為自己聽錯了,“女兒說什麼?再說一次。”
蘇沅芷蔥指指向蘇绾,恨道:“蘇绾那小賤蹄子,趁溫侍郎上門提親,家中忙亂之日,躲在偏院與男人苟合,被女兒當場捉住,捆了來交給爹爹發落。”
一席話驚起四座。
提親之日,蘇家二小姐竟被人捉奸在床,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
時楓拿不準這群人唱得哪出戲,若蘇绾所言為真,她是遭人陷害才有偏院那一遇,然而對方明明未曾得逞,哪裡來的捉奸在床?
這局宴席,總算有點意思了。
男人眉毛一挑,悠哉悠哉負着手,局外人一樣看起了熱鬧。
相比之下,溫如初這位局中人,就沒那麼自在了。
他臉色凝重,雙眉緊鎖,攥着拳頭逼近蘇沅芷,“可是你親眼所見?”
蘇沅芷笃定道:“阖府上下,起碼十幾雙眼睛,全都看着她苟且。”
蘇绾弱柳扶風栽歪一旁,衣襟領口大片褶皺,手腕處被繩索勒出血痕。她拼命地搖頭否認,眼眶噙滿委屈的淚水。
那點淚水落在時楓的眼裡,猶如心水泛起漣漪,不禁讓他起了疑心。這瘋女人,方才車廂内還叫嚣威脅他,焉得這般柔弱愚蠢?
溫如初顫抖着嘴唇,“憑你一張嘴,可有實質證據?”
蘇沅芷定了定心神,使了個眼色,立刻走上來随從老丁。
老丁向周圍躬身作揖,說道:“小的乃大小姐随身仆役,納征吉日奉命打掃偏院,不曾想撞見一樁大事。小的親眼看見,二小姐不着穿戴,隻裹了薄被,登上門口停靠的馬車。”
他擦了擦額頭汗水,吞咽了口吐沫,繼續說道:“起初,小的疑心自己眼花看錯了,特意追過去詢問車夫,那車上所坐何人。車夫告知,此乃蘇家邀請的貴賓,警告我不要濫打聽。小的不敢多問,趕緊禀告大小姐。大小姐急急召人,這才在路上攔截了正欲歸家的二小姐。”
老丁舉二指賭咒發誓:“小的所說盡實,若有半點虛假,天打五雷轟頂。”
“那位膽大的奸夫并未離去,此刻就在這宴席之上。”蘇沅芷伸手指向人群深處。
衆人望向她手指之處,陽光籠罩一襲幽暗身影挺立,而待看清她所指何人,人群瞬間爆炸。
山崩地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