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天似孩童臉兒,方才晴空萬裡,全無一點纖凝,轉眼即電閃雷鳴,傾盆大雨滂沱。
下了沒一炷香工夫,雨勢漸漸式微,雷聲大,雨點小,好比那不中用的男人,讪讪地下了床榻。
溫如初身穿湖綠色圓領袍,仙姿玉貌,負手立于書房窗前,看雨僝雲僽。
戶部侍郎溫大人最近煩惱不斷:先是未婚妻被人誣陷有奸情,納征定親宴無端攪黃;後又傳言此女作奸犯科,母家親自登門謝罪,痛哭流涕不起。
啧啧,溫大人眼光不怎麼樣嘛。
憑他的資質才華,想要攀附他的大有人在,什麼樣的傾城芳菲都有,何必偏在歪脖樹上吊死。
噓,溫大人深情似海,聽不得别人說他未婚妻壞話。
流言蜚語,像長了翅膀,傳遍京城官場。羞辱如空穴來風,絲絲縷縷飄入戶部衙署書房,隐沒團團墨香茶氣中。
溫如初随手拾起案邊一杆狼毫,毫尖許久未用,已有些風幹。心有千百結,錯綜複雜,不得頭緒。
太多事情發生,總有些不對勁。
納征“奸夫”一案,尚且沒有定論,又多一宗“悔婚”事件,叫人應接不暇。
究竟什麼人,在背後搗鬼?
那份悔婚書的确出自蘇绾手筆,然多半受蘇母脅迫所緻,并無參考價值。
問題在于蘇绾被抓住的把柄——假扮算命先生,街頭占蔔行騙,積斂錢财。
她要錢做什麼?
蘇绾并非愛慕虛榮,貪得無厭之人。平時衣着樸素無華,也不愛穿金戴銀。一年到頭,不過一點胭脂水粉開支,幾兩銀子的事。
近兩年來,溫如初送給她的禮物車載鬥量,每次她都淺笑安然,細聲細語:“绾绾不需要這些東西,有念哥哥在,绾绾知足矣。”
亦不可能為嫁妝擔憂,溫如初自從向她求婚第一日起,就向所有人明确表示,隻要能娶蘇绾過門,不在乎嫁妝不嫁妝,并且彩禮翻倍。
他想不通她要錢的理由。
桃花眼眸一沉,也罷,既然如此,不如親自問她要個解釋。
溫如初丢下手中狼毫,拍拍手掌,叫來侍從遠舟,“你去蘇家一趟,請二小姐端陽節醉仙樓會面。”
遠舟拜道:“是。”
*
“绾绾,這是我為你打下的江山,喜歡嗎?”
放眼望去,大地滿目瘡痍,天空布滿血色,凜風呼嘯,萬鬼恸哭。
蘇绾搖頭,“不要,我不要。”
溫如初頭戴翼善冠,身披衮龍袍,上繡十二章紋。缱绻多情桃花眼,皎如玉樹臨風前,向她伸出手。
蘇绾驚懼,轉身欲逃,卻被他手臂扼住喉嚨,她拼命掙紮,“放開我,你放開我。”
溫如初湊近耳畔,“我怎麼舍得放你走。绾绾,你永遠都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他捏着蘇绾兩臂,麻繩一圈一圈,纏繞脖頸,手腕,腳踝,桎梏在十字樁。
整桶松樹油從肩頭澆灌,散發詭異的松香,令人幾欲窒息。
“绾绾,你是為我而生的。這一刻,我們将融于一體,永世不得分離。”
溫如初高舉火把,火焰明亮如晝,映照他潔白如玉面頰,鬼魅似的陰黃。
一滴清淚自桃花眼迸離,流淌過少年多情唇際,落入蘇绾心頭。
繡滿六道輪回的衣袍撕裂,露出胸前紋有一點朱砂,細看卻是一個“念”字,出自溫如初的手筆。
他要蘇绾刻骨銘心,永遠懷念他。
蘇绾的聲音沉浸油脂,混沌而絕望,怆地呼天,“我不要死,不要死!”
那火焰沖天,香陣透京城,燒盡牛鬼蛇神。繁花似錦,朝陽照耀生紅霞。慢等骁勇将軍,殺出黎明,撫綏萬方,美人見曙光。
蘇绾自夢魇睜開眼,渾身冷汗涔涔,她慌忙剝開衣襟察看,但見胸前白璧無瑕,并沒有那個朱砂“念”字。
翹起鼻尖,空氣中彌漫着淡淡的花香,未曾嗅到任何松油氣息。
蘇绾心情稍許緩和,長籲一口氣,身體重重地摔在床闆。
漫漫長夜,噩夢何時才能結束。
雨過初霁,天際彩虹垂,風起癡雲快一吹。
小姐,小姐——”
無霜小小呼聲,穿透層層疊疊紫竹林,驚飛兩隻鬥唱的黃鹂。
“壞事啦……”
幸虧紫竹苑距離主廳甚遠,微薄聲音俨然淹沒柳浪聞莺。
蘇绾自搬入偏院紫竹苑以來,不必早起問安,不同主家吃住一處,沒有嬷嬷耳提面命,出入自由許多。每日裡,聽雨煮茶焚香,刺繡爛柯,閑看庭前花類雪。
然而自在逍遙的外表之下,仍舊隐藏着不安跳動的心靈。溫如初怎會輕易放過她,必是預備好更加猛烈的風雨崔嵬。
你看,壞事從不遲到,這不就點卯來了?
無霜揉搓滿臉雨霧,結結巴巴道:“小、小姐,方才姑爺家的遠舟來了,說是邀請小姐端陽節醉仙樓相會。怎麼辦呐?”
蘇绾放下手裡的繡活,開始收拾殘攤,“能怎麼辦,我也沒有推脫的借口,硬着頭皮去罷。”
“可、可是,小姐才剛從大牢放出來,萬一姑爺不高興,責難小姐,那可如何是好?”無霜皺着小臉急道。
蘇绾停住拾掇荷包的手,“你覺得,他要害我?”
無霜癟着小嘴,“霜兒不知。但霜兒見小姐和姑爺在一起時,心裡并不快樂。那麼,一定是姑爺的錯,是姑爺不安好心。”
豈止不安好心,他分明是猙獰惡鬼,要将蘇绾剝皮抽筋,敲骨吸髓,連渣滓都不剩。可那惡鬼戴着僞善面具,誰又能看透他的真實面目。
蘇绾歎口氣,重新打開荷包,掏出針線,繼續縫制手裡的那件嫁衣。
芸娘才剛進門,跺腳磨蹭雨泥,茶也不喝一口,扯着嗓子呼喚蘇绾:“你上次教我打的那條同心結花樣子在哪裡?拿來給我比對比對,怎麼我鈎出來的不像那回事。”
她說的是墨金雙色絲縧絡子,蘇绾本打算送給時楓還人情,結果對方不但不領情,反倒勃然大怒,狠狠摔在地上。
真不知道,那匹獵獸腦子裡面長的什麼彎彎繞繞,動不動就發脾氣,風一陣雨一陣,着實難伺候。
可上次當他送蘇绾回家的時候,車馬驅馳臨近府邸,男人頭也不回,縱身躍下馬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