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日升,轉起又過了一天。夏風徐徐吹拂,杏花零落,古老的深宅大院,沉浸在碎了的杏花雨,好似鋪了一層粉雪,遮掩束縛的沉重枷鎖。
兩瓣粉白掉落窗前,黏在蘇绾手背,她擡起素手,勾連鬓間幾縷碎發,輕歎一聲,“嗳,都什麼時候了,母親還争執那點對錯。合歡散哪裡來的,有那麼重要嗎?總歸是在三弟屋裡發現的,還能憑空長出來不成。”
蘇夫人側坐堂前梨木太師椅,橫眼眱着蘇绾,細長指甲撥弄星月菩提子珠串,“你少在那裡裝象糊弄人,聲東擊西,保不齊就是你弄的手腳。我就覺得此事蹊跷古怪,待我查出證據,叫你無話可說。這個家裡面,攏共隻你一個奸詐的,不是你搗鬼還能是誰?直接送到縣衙門口,各種刑具一上,不怕撬不開你的嘴。”
“青天白日頭,夫人欲冤枉好人?人家衙門老爺吃素的?随便一查,誰是好人,誰是奸詐,清清楚楚。到時候罰個‘栽贓嫁禍’罪名,叫你吃不了兜着走。”忽然芸娘從蘇君識身後探出頭來,忍不住幫着蘇绾咒罵幾句。
蘇家宅院裡,竟敢有人不給她臉面,當着這麼多人面,叫她下不來台。蘇夫人手指芸娘,兜頭破口大罵,“主子談話,輪得到外室填房插嘴?不過是家養的看門狗,再敢亂咬人,小心我撕爛你的嘴。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們都是一夥的,聯合起來陷害我蘇家。”
終于惹怒家主蘇君識,他手一拍椅臂,湛藍色褂子抖了抖,“都給我住嘴,成何體統!老的小的皆不省心,是想氣死我麼?今日咱們齊聚一堂,是為商讨良策應對家門危機,多餘廢話少說。”
五光十色喧阗戛然而止,堂内陡然安靜下來,芸娘本想借蘇君識的威嚴,再補罵幾句,回首恰撞見蘇绾朝她暗遞眼色,瞬間恍然大悟——
蘇家迫害她的手段,即為塑造她潑婦形象,離間她和老爺感情,端陽夜她不是吃到教訓了?芸娘識趣地縮回骨頭,繼續躲進蘇君識陰影裡,柔弱小女人般垂着眼。
蘇夫人眼角下瞥一眼蘇君識,捏着珠串,不緊不慢道:“老爺不必憂煩,這個家沒那麼容易垮掉。”
“一來,歡兒昨晚醒了,神志清醒,氣色尚佳,問話都能聽明白,直吵吵喊餓,隻是身子骨還有些乏累,須再躺卧幾日,想來那合歡散要不得人性命,不過是耗些精氣神。”
“二來,這隋太醫原是趁小厮打瞌睡,偷了鑰匙遁逃出走。人既已安全離開,也不必非要咬着我蘇家不放,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也不想在朝廷樹敵不是?退一萬步講,他就算一時想不通,真的上衙門告我們,那也不怕。凡事講究證據确鑿,他口說無憑,手裡一點把柄沒有,拿什麼來狀告咱們?”
“三來,這件事說白了,咱歡兒是受害者,不知被哪個糟心的下藥,迷蒙了心智。多虧老天爺保佑,好不容易撿回條命,何罪之有?眼下關鍵,是揪出那陷害歡兒的歹人,将他繩之以法,方為對策。”
蘇夫人一席話,頭頭是道,條理清晰,說得全家皆心内大震,又好似吞了定心丸,個個都覺得,這場滅頂災難其實沒什麼大不了。
蘇绾暗自佩服不已,蘇夫人不愧是脂粉隊裡的英雄,遇事冷靜果斷,看待問題清楚透徹,可惜生得女兒身,若為男子,必能在詭谲多變的官場中,打拼出一片天地。
但她認同歸認同,屎盆子不能往自己身上攬,玉手抖落裙裾沾染的杏花瓣,“母親要抓歹人,自是理所當然,但請不要亂放冷箭。三弟醒了以後,母親詢問他數次,可曾吃過合歡散,他怎麼說的來着?”
蘇绾頓一頓,模仿蘇盡歡的語氣,搖頭晃腦,“‘好像吃了,又好像沒吃,記不太清楚了。反正從前吃過不少,也買過很多次,家裡大概還有些存貨也未可知。’”
星眸一轉,蘇绾正色道:“我倒想問一問,這裡面,哪句話說的是我蘇绾?”
蘇夫人一時語塞,她本意就是栽贓嫁禍給蘇绾,自然也沒有真正的證據。況且,連她自己都認為,這事與蘇绾無關,因為一切都太巧合,又太詭異。
然而她必須揪出“替罪羊”,來給她的孩子頂罪,蘇绾是最佳選擇。誰讓她的娘,是那個“娼妓狐媚子”九香,要怪就怪自己投錯胎。
蘇夫人将星月菩提串向香案一擲,丹鳳眼斜吊,“誰也沒說就是你,瞎嚷嚷什麼。我們蘇家家大業大的,走到這一步絕不能散,總要有人站出來挑擔子。你姐姐十八歲尚未出閣,如今遠在熱河,自是管不了事。你弟弟才十六,大好前途在望,若背負殺人罪名,此生再難走官途。你作為姊姊,忍心看你弟弟沉淪堕落嗎?”
蘇绾乍驚失色,“母親這話什麼意思?難道要我替他頂罪?虧您想的出來。我好好的家裡不住,犯不着要去坐牢,自毀前程。”
蘇夫人牽出帕子拈在手裡,“到不了坐牢的地步,你就說本想逗弄一下你弟弟,誰成想你弟弟年歲小,身子骨不抵,發渾得了失心瘋,失手打死嬷嬷。那長官看你不過弱女子,斷不會發送你下大獄,頂多批評教育你兩句,不礙事的。”
這般說着,将一雙凄凄的眼盯着蘇绾,“退一萬步講,就算真個捉了你問罪,溫侍郎怎會坐視不理?定會早早替你疏通關系,你怕什麼?”
蘇绾火氣倒拔上來,猛地從圓杌凳站起身,“豈有此理。你們這是明擺着欺負人。不是我做的,為何要我承擔後果?家裡面這麼多人,偏偏挑上我,看我好欺負不是。今日就是殺了我,我也絕不會替你們背這口黑鍋,但凡留着一口氣,我也要去衙門告發你們,叫你們得到應有的處罰。”
蘇夫人眼眸冷了一層,帕子一掀,“你當我求你?這裡可沒有你說話的份兒,來人呐,給我綁了二小姐,即刻拿住送官。”
立時竄上兩名家丁,蹒步直逼過來,伸手欲拿蘇绾,驚得蘇绾連連後退,眼神慌亂無措,“你、你們,不要靠近我。”
芸娘吓得心驚膽戰,扯弄蘇君識袖管,“老爺快快救命!”
蘇夫人出身世家,養尊處優慣了,脾氣一上來,作天作地,蘇君識也招架不住。他耷拉着眉毛,一張老臉讪讪地湊過去,“夫人欲抓人送官,不必急于一時,等到衙門傳喚再行不遲。”
然蘇夫人卻是等不得,絕不能給蘇绾抓住機會,讓她向溫侍郎報信,他必将怒火燒到蘇盡歡頭上。
“給我上。”蘇夫人掐腰橫眉豎眼,丹鳳眼燃起興奮的火焰。
眼見家丁四隻手即将觸及蘇绾,電光火石間,門外咣當咣當響起震天敲門聲,伴随驚駭一聲吼,“開門,刑部拿人!”
門外旋即進來一班挎刀差役,十幾人之多,擠擠插插站滿一屋子。
隊末之處,蹒步走來京直隸刑部正六品主事,姓鄭,五十歲上下年紀,鬓發花白,身材幹瘦。
鄭主事斜眼逡了一回,目光落點蘇君識,“蘇郎中問安,下官奉命上門,緝拿你子蘇盡歡歸案,其人現在何處?”
蘇夫人睜着迷蒙的眼,搶着話頭反問:“怎麼是刑部來抓人?我兒犯何罪?誰人報的官?”
鄭主事并不回話,又朝蘇君識重申一遍:“蘇盡歡人在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