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孟韻的話,謝輕舟不可置信地微微擡頭,嘴角勾出一抹隐晦的笑意。
他将她的話重複了一遍,驚訝似地挑了挑眉,“讓我去床上睡,那你呢?”
謝輕舟可不認為孟韻會主動邀請自己和她同床共枕,她那樣清醒克制的一個人,輕易不肯越雷池半步。
孟韻有些緊張地吞咽了一下,伸出玉蘭花苞般潔白的手,指了指一旁的羅漢床,答道:“郎君受了傷,床上睡得要舒适一些。羅漢床的長短同我身量相當,我睡那兒即可。”
謝輕舟低頭扯了扯嘴角,極輕地“哼”了一聲,眼前燈火幽暗,遮掩住他臉上一閃而過的戲谑。
“胡伯方才和我說,衙署其餘能住人的兩間房,屋頂都被風掀壞了。年久失修,加上這大雨一泡,得找人來檢查一下房梁。裡頭桌椅床榻之内的用具一時不能再用,若是新年裡找不到匠人,我可要在你這兒住上不少日子。你确定要一直睡這硬邦邦的羅漢床?”
孟韻以為謝輕舟怕她熬不住睡羅漢床,出言解釋道:“這屋子本就是郎君住的,我不過鸠占鵲巢而已。再者,過兩日我若是睡不慣羅漢床,晚間可以悄悄回鋪子,第二日一早再回來。”
謝輕舟聽她說可以回鋪子休息,狀似不經意“哦”了一聲,實則将手裡的冊子捏得緊緊,
“雨天路滑難走,來回奔波恐染上風寒,不如就在衙署待着。也難為你想的周到,就依你所言吧。”
“是,郎君。”
原以為要費一番口舌,沒想到他如此輕易就答應下來,孟韻立即轉身走到床邊,麻利地替他鋪起床來。
青幺已經收拾了淨房的衣服,回來時正好見孟韻在紗帳跟前忙碌,便上前幫忙。
青幺一過來,孟韻便将自己的被褥一把塞到她懷裡,指了指光秃秃的隻有兩個靠枕的羅漢床,“放到那兒去。”
“啊?放到那兒!”青幺低低驚呼了一聲,悄悄扯了下自家娘子的衣袖,“夫人,您真要睡那羅漢床?那地方臨窗,雨天寒氣濕重,不如婢子去求求容娘子,您和她擠一晚?”
孟韻搖了搖頭,語重心長道:“容娘子今日替百姓義診,回來又給謝樓包紮上藥,我怎好這時去打擾她休息?”
說着,孟韻又看了看秉燭閱覽冊子、此刻正在揉着自己疲乏肩頸的謝輕舟。
“若是夜裡郎君有何事傳喚,多一個人在,總歸會方便些。”
青幺聽後便沒再勸,乖乖抱着被褥走到羅漢床旁,雙手将厚實的被子一展,被褥裡藏着的怡人香氣便四散開來。
香氣幽微,比孟韻身上的聞着更濃郁,謝輕舟吸了吸鼻子,擡手又給自己灌下一杯涼了的茶水。
兩處的床均鋪好後,孟韻悄悄揮了揮手,青幺便朝二人各自一禮,阖上房門退了出去。
屋外的雨聲不知何時已經住了,檐下積水滑落,零星的幾滴碰撞到沖刷幹淨的台階屋角,聲聲清脆。
謝輕舟正聚精會神地看着最後一本冊子,似乎絲毫沒有注意到屋内隻剩下孟韻一人。
孟韻看了看屋外漸深的夜色,又看了看案幾上已經燃了大半的燭火,依然安靜地坐在一旁的圓凳上等待。
謝輕舟看得快,一目十行、略掃視一眼便又翻到下一頁,不多時,一本冊子在他手裡見了底。
孟韻其實不困,但還是忍不住捂着嘴,打了一個哈欠——謝輕舟正好放下手裡的冊子,擡頭朝她這邊的方向看過來。
他好像朝自己笑了笑。
孟韻眨眨眼,再一瞧,發現謝輕舟的表情沒什麼變化,便以為是自己的幻覺。
她連忙起身,順手整理了一下裙邊,笑看着謝輕舟:“郎君看完了?”
“嗯,歇着吧。”
謝輕舟略點點頭,眉間可見一股疲倦之色,他一面擡手摁揉眉心,一面往床榻走去。
孟韻猶豫着要不要上前伺候他寬衣,畢竟從前還未和離時,她也經常這般伺候焦文俊。
正糾結中,謝輕舟卻已經将身上的披風脫下,仔細挂在了架子上,還不忘細心地拍了拍其上并不存在的灰塵,看着十分愛惜這件衣裳。
他撩開紗帳坐下,回頭看見孟韻在桌前愣愣站着,稍稍調整了一下坐姿,方出聲問道:“韻娘、韻娘?想什麼呢?”
孟韻聽見聲音,猛地回神,匆匆往床榻一瞟,卻是一陣心兒狂跳。
隻見謝輕舟一身雪白中衣,似是因反手撐在床沿,領口受力而微微敞着。燭火已然幽微,卻清晰地照亮了他頸上遒勁凸.起的青筋、深邃的鎖骨。
更不必說,他此刻正睜着一雙浸滿了笑意的眸子,凝望她的視線溫柔又勾人。
“沒、沒什麼……”
孟韻趕緊低下頭猛搖了兩下,一心隻看地毯上的花紋,默念着:早些休息、早些休息。
“确定不要緊麼?”
謝輕舟說着,似是有起身的架勢,孟韻忙擺手拒絕他過來,閉眼喊道:“郎君早些休息,我也先睡了。”
說完,孟韻不再看他,轉身迅速鑽入了羅漢床上鋪好的被褥裡,拉過大被一把蒙住頭。
隐隐約約的笑聲穿透厚實的被褥,傳入孟韻的耳裡,她的臉瞬間臊得绯紅,卻忍不住悄悄探頭睜眼。
謝輕舟卻早她一步,翻身上.床,扯下紗帳,将整個人完完全全掩住。
孟韻隻來得及看見一隻骨節分明的手掌,一瞬間在她眼前消失。
“韻娘。”紗帳後的謝輕舟忽然出聲。
“嗯?”
孟韻以為他要吩咐什麼事情,已經做好了起身的準備。
“早些休息。”
早些休息……就沒了?
孟韻等了好一會兒,發現确實是沒了下文,在被褥中悶悶地答道:“郎君也是。”
她想了想,還是決定把自己心裡的叮囑說出來,“回京在即,郎君外出公幹務必當心,我……我們都很擔心你。”
謝輕舟聽後淡淡回應了一聲“好”,之後不再說話。
接着床邊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然後屋内一暗,原來是他起身熄了燭火。
孟韻轉了個身,這把頭伸出來,吸進了一大口新鮮的空氣。
她慢慢睜開雙眼,空空地望着眼前。
窗棂在她眼中一明一暗,不知為何,她的心也跟着一起一伏,像是無端空了一塊,有些怅然若失。
這變化連她自己都沒找到原因,甚至,她也根本看不見,自己粉黛未施的小臉上挂着明晃晃的失落。
*
不知何時,窗外雨聲漸起,形成一道天然的屏障,将屋内與外界隔絕開來。
紗帳内,謝輕舟閉上的雙眼忽然一睜。
枕頭上彌漫着全是她發間的芬芳馥郁,像蛛網一樣将他纏繞包裹,饒是謝輕舟輾轉反側多時,依舊難以入眠。
正好,他本來也不想睡。
聽着紗帳外一聲一聲均勻的呼吸,謝輕舟知道時候已到,他擡手揮開帳幔,入目便是窗前一個小小的鼓包。
彼時她和青幺的話一字不落都聽在了他的耳裡,雨天窗前濕寒,他怎會舍得讓她睡那兒?
隻是若他不先答應下來,怕她又會推拒上好一陣。
想到這,謝輕舟無奈地笑了笑,他放輕動作起身,悄悄來到羅漢床前,連人帶被一起抱到了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