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豐清咳了許久,問柳崔萍,“若本官沒有記錯。蔣英德乃長房三子。你即非當家宗婦,又非蔣英德生母。誰允你來狀告!”
柳崔萍不卑不亢道:“縣太爺可還記得兩年前我女兒退親一事?當初若不是有趙東陽趙師爺,蔣英德蔣少爺一個作為官家表率,一個作為蔣家表率。我女兒早已經為人妾為人母。”
“如今蔣英德有難。還是受我趙師爺和我女兒牽連。蔣家人怕事情有異,不願得罪權貴。我柳崔萍賤命一條,我敢來擊鼓鳴冤。敢問縣太爺,族中子弟落難,是否隻有宗婦、生母有權狀告?律法當真?”
這不扯淡嗎。律法當然沒有這一條。
尹豐按着太陽穴,看着杜衛良示意他出個主意,先把人打發下去。
立案,立案。
立個屁案。
尹豐和王匡德還有私約呢。若不是趙東陽中途跑了,隴東的糧倉還指着軍糧填倉呢。現在讓他立案去和王匡德要人?
杜衛良搖頭示意無法。
孟德春也急的跟熱鍋上的螞蟻一樣。
尹豐隻能閉着眼睛結案:“潑婦,休要胡攪蠻纏!你既非蔣英德父母,又非蔣英德血親。蔣英德少年英雄,廣交好友。你怎麼知道王将軍是請他去做客,還綁他去幽禁?!”
“結案!此事休要再議。”尹豐望着眼下涕淚漣漣,美貌如驚蒼天的柳崔萍,說了句讓自己懊悔不已的話。
他道:“蔣英德有什麼冤案,自會有他父母來狀告。你一個隔了房的……連嬸母都算不上的人。就不要鬧事了。”
柳崔萍淚聲清晰,嗓音脆泠,不虧是當年紅極一時的青衣。她垂首道:“尹大人的意思是。若是親生父母,就能來狀告?大人必定為百姓秉公做主。不畏王将軍強權?”
尹豐擺出官威道:“這是自然。”他笑着說:“我是你們的父母官。若是真有強囚良家子弟,本大人自然會為你們做主。”
柳崔萍倩然麗笑,用帕子擦了擦并不悲傷的淚水,垂首說:“尹大人說話算話!”
“民婦柳崔萍,狀告隴東軍營王匡德王将軍,亂抓我女蔣菩娘。還請青天大老爺在上,為我母女立案做主!”
她清音朗朗,動了唱戲的字腔。整個縣衙的人都聽的清清楚楚。
“什麼?!”尹豐從座位上彈起來。
這時候孟德春也老淚縱橫,踉跄跪地:“尹大人,吾兒宜輝、學生章詢,也被王将軍抓走了。還請大人看在我效忠您這麼多年的份上。救我兒子一命!”
如果說柳崔萍的瑩瑩垂淚隻是讓尹豐為難而已。孟德春這麼一跪,簡直把尹豐的心掏走半個。他當時就眼前一黑。暈了。
“尹大人!尹大人。”
“退堂退堂。”
“叫大夫,快去叫大夫。”
“孟師爺,孟師爺醒醒!來個人幫把手,孟師爺也暈了。”
縣衙大堂頓時亂糟糟成一團。
于尹豐來說。孟德春就相當相當于王匡德身邊的而趙東陽。他是文官,錢谷、刑名兩位師爺就是他的左右手。
如今左手眼看着要斷了。尹豐能不急嗎?!
孟德春可是連他的老底都知道。這要是反了,尹豐想都不敢想。
故而尹豐睜開眼睛的第一句話喊的不是‘水’,而是奮起扶着床闆,滿頭大汗道:“拿,拿我的官印來。叫朱筆師爺給我寫個搜捕令,去隴東找王将軍。讓他放人。”
“夫人,請我的老師過來。讓,讓老師也蓋上官印。我怕我的份量不夠。”
夫人擦着眼淚連忙應是,舀着藥說:“我知道,我知道。老爺你别着急,你先把藥喝了。”
“大夫說你是急火攻心,得清清火。”
尹豐打翻了藥,怒道:“我讓你現在去找我老師。聽不懂嗎?!”
夫人吓了一跳。她不以為然道:“不就一個師爺嘛!你到底是為了蔣六爺那美貌的妾室,還是為了孟師爺啊。”
夫人丢下碗。氣沖沖的走了。
能是為了孟師爺嗎!孟師爺拜他為主翁,處處要靠着他吃飯。為個師爺的兒子,至于這麼激動嗎。
夫人心裡憋火。偏不去通知松衡遠。還不許丫鬟去報信。
冷清的房間内,尹豐一個人躺在床上。額角突突的跳,看着極為吓人。他自己卻一無所查。
孟宜輝,孟宜輝你最好别死了……尹豐閉着眼睛不敢想。孟德春知道他所有的秘密和私事。
以前尹豐還沒有切膚之痛。對趙東陽逃跑一事嗤之以鼻。現在類似的事情發生在自己頭上,他才方覺得。
王匡德現在都急瘋了吧。
*
隴東兵營。
王匡德沉下臉,對章景同蔣菩娘二人說:“既然你們敬酒不吃吃罰酒。我就讓你們嘗嘗軍杖的滋味!”
話音剛落,外面的兩個卒兵仿佛收到什麼指令似的。兩人各執一軍棍進來。
蔣菩娘緊張的扣緊膝下坐墊,指尖都泛起了白色。她臉上還是如常的娴靜,平和。
章景同收回視線,偏了偏頭,靠近略遠的她,低聲說:“你看你。你剛烈,想挨打。我不攔你。但你總不能牽累着我也挨打啊。”
蔣菩娘咬着唇說:“誰牽累你了。是你自己跟來的。”
章景同繼續誘哄,“我能不跟來嗎。說傻話?姑娘啊,昨日-你纏着我混進軍營。我和你就脫不清幹系了。”
“再說了。我不能跟來嗎。你這樣生倔。也不知那趙東陽給你了什麼好處。你要被打死了,你哥哥怎麼辦?”
王匡德坐在上面,将底下兩人的小動作看的清清楚楚。他手一揚,示意士兵慢慢動作。
王匡德看的出來,那個姓章的在哄姑娘說實話,他耐心的等着。端看着兩人竊竊私語。
蔣菩娘看着那兩個士兵拿着軍杖緩緩逼近,粗長的棍子看着就駭人。章景同在她耳旁道:“軍棍比廷杖還要厲害。這些士兵下手,三棍下去就能打死一條人命。”
耳旁的熱氣讓蔣菩娘又恐慌又意亂。她閉着眼睛說:“那又怎麼樣。反正我兩年前就該死了。若是真的為趙先生犧牲了性命,我甘願。”
章景同忍着一笑,說:“那我不願啊。我才十七歲,大好青春前途。就這麼窩窩囊囊的死了。可真是太委屈了。”
“蔣姑娘就算要死,也不能拉着我這麼個墊背的啊。我可不想跟你一起走黃泉路。我要在人間好好活。”
蔣菩娘又氣又憤。她生平最不願意欠人,偏偏,偏偏眼看就要欠人一條命。她埋怨的喊:“你為什麼要跟過來啊。你在我耳邊嗡嗡的。”
“你不願意死。那麼積極賴着我做什麼!”
章景同的聲音越發柔了。他說:“我和你哥哥是好兄弟啊。你這樣糊塗,我怎麼不能跟着你呢?”
他克服着惡心,伸出手攬了攬蔣菩娘肩膀。不可思議的纖瘦,溫軟的骨頭意外的不讓人讨厭。
章景同說:“小八。我記得你三哥經常這麼叫你。蔣八姑娘,你聽我一言。”
“事不辨不明。你若當真知道趙東陽師爺在哪裡。你告訴我。他這麼躲着,所有人都怕他是叛徒,是奸細。”
“兩個人隻有對薄公堂。才能把事情澄明清楚。我向你保證,既然是我從你嘴裡套出趙先生的消息的。我豁出命去也保他不死。即便,他真的是大周奸細。我保不下他的命。我發誓他的妻兒也會無事。好不好?”
蔣菩娘咬唇,淚眼婆娑。“就憑你?”她說:“你有什麼資格說這種話。”
“大家都稱你是小章師爺。其實我知道你,連師爺都算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