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徹子突然發現,自己的指甲不複往日瑩潤光澤,竟有些幹枯,就像花朵失去了雨露而蔫巴。
于是,她命令翠微殿僅有的兩名仆從為她染甲。
延福宮内太湖石池畔蜻蜓低飛,似乎是暴雨來臨的前兆。
殿内的病氣還沒完全散去,整體内飾的色調老氣暗沉,即使白天也需要掌燈。
雷媚來時,兩名妙齡女子一左一右,正跪伏在玉臂間攏着兩袖紅雲紗的美豔熟女身側。
珠玑不禦反而更襯她秀項袅娜,滿頭雲髻峨峨,芳澤無加,冗餘的廣袖堆積在雅緻簡樸的黑漆玫瑰椅腳邊。
除開熟悉得不能在熟悉的貼身宮女小苔。
她右手邊那位眼神怯懦的少女,說來雷媚也見過,不過是在神通侯府。
思及方應看得知府中婢女找上朝徹子時的窘迫難堪,雷媚隻覺他的反應分外好笑。
她暗地裡觀察着,像一隻老鼠在研究烏龜為何要把頭縮到殼裡去。
——不過是用身體慰藉過她家予姐幾年,還真以為自己是她的夫君不成?
更不用說後來的掌掴,到現在朝徹子洗去妝粉後,細膩得宛如吹彈可破的臉蛋上還殘留着幾道煞風景的指痕。
但和半個肩膀連同腰身的凹凸不平疤痕相比,又實在算不得什麼。
新生的血肉所帶來的崩潰癢意一直延續進夢裡,她忍不住去撓,将結痂的傷口又抓的血肉模糊。
趙佶給他的忘年交“天女”賜下了祛疤的藥膏,朝徹子卻連太醫的面都沒見到。這些人夥同神通侯一塊,緻使着這位帝姬在翠微殿自生自滅,病着、痛着,最好她能懂點事病逝。
期間趙構倒是來探望過她一次。
很快那個孩子回宮就被吓的做起了噩夢,朝徹子并不為之感到愧疚,反而覺得他心理防線太過容易被擊潰,和趙佶一樣不堪為君。
徽宗後下了道诏,勸誡這個女兒渾身麻麻賴賴的就多穿點注意德行,莫要故意吓人。
混合着鳳仙花汁液的明礬,被均勻小心地塗抹在玉筍般的纖纖十指上,又用棉布包裹晾幹。
反複數十次後,甲片便可呈現出紅寶石般的迷人色澤。
“都退下吧。”欣賞着婢女們的努力成果,朝徹子的美眸裡閃過滿意之色。
巨俠不願替皇帝賣命,寄情山水;朝徹子卻願意為了身藏民間的趙玉珠維系宋廷,讓對方多過一天安穩日子,免遭戰亂。
除此之外,她找不出自己活着的意義。師父死了,方應看要跟随天女造反,她就竭盡所能打壓有橋集團,為此她不惜做出和雷純一樣的選擇。
三十年前,武林各門各派,都尊方巨俠為首,知道巨俠有個女兒的人寥寥無幾,按理說來,方應看的身份理所當然是這一代的武林至尊才是。
這種雄心,他也不是沒有。
雖然他給蔡京的回答是:“應看身感朝廷恩厚,隻願為國效力,以報太師知遇,怎敢再涉足江湖是非、武林恩怨!”
宋朝積弱,既比不上秦的虎視六合,一令天下;也比不上大漢赫赫武功、大唐皇皇盛世。本朝重文輕武,儒士老是喋喋不休,争論不息,卻不見得民富國強。
其中有兩人早已看不順眼狗皇帝,一拍即合,打算施展拳腳肅清王朝。
榮華富貴,如意郎君,揚名立萬皆非朝徹子所求。
她既頂了大宋帝姬的身份,自然忍不了這些人在其中胡作非為。
正如她急切的想擺脫巨俠夫婦親閨女的身份,她便可無視夏晚衣臨終前的遺願。
有人愛攻略交友,就有人以惡言挑事為樂。
朝徹子雖然性格惡劣,但不代表她也想成為世人眼中的畜牲。
手足相殘、通敵叛國、殺父弑母等等諸如此類的死線,哪怕萬不得已她也不會去踩。
她不恥這樣的人,便不願做這樣的人。
街頭地痞流氓都還有自己的三分規矩道義,她如何不能有?
前幾日她傳信給雷媚,點名要吃寺東骰子李家的兩熟紫蘇魚、蓮花鴨、蔥潑兔這幾樣下酒菜。
正好雷媚也有件十萬火急的事要問她,便不辭辛苦跑了一趟。
自打朝徹子出事,雷媚饒是心急如焚也沒找到機會見她,就怕被守在殿外的米蒼穹發現她二人的關系。雷媚并不敢小觑米蒼穹的實力,那可是位能與關七一較高下的高手。
——方應看一直未能逮到順淑帝姬的奸夫,不免懷疑起這個女人是否是在故意激怒自己。
——這個女人傷成這樣,那奸夫也不曾來探望過一次,想必用情不深,或者幹脆就是個膽小怕事的鼠輩,大難臨頭各自飛了。
監視一直持續了好幾個月,直到最近才撤下。
朝徹子宛如雷媚養了多年的愛寵。
她不便動手,雷媚就親自拿筷子剔了最嫩的魚肚肉一口一口地喂她。
伺候人的事,雷媚通常不做。
唯獨眼前這個女人,她心甘情願。
第一次見到朝徹子那年,便是她為她殺了人,且并未因為自己曾是雷老堂主的女兒而遷怒。
六分半堂的追兵,整整二十七條人命,穿喉破顱死狀極慘,紅白混雜的腦漿流了一地。
麻煩了結後,她用衣擺擦了擦手,接着啃路人丢掉不要的半張餅。
雷媚忍不住地幹嘔。
因為她殺人的手法太惡心、太殘暴。
光是擦一擦,可擦不掉滿手的腦花味。
後來尚未成年的雷媚蒙郭九誠庇護,再見到她時,她已經搖身一變成了官家的女兒,大宋的帝姬。
朝徹子不會廚藝、女紅,但雷媚依稀記得,她有一門精湛的手藝——剝皮鞣革,她還有另一門出色的技藝——鈴鼓舞。
雖然其他舞姬跳起舞來,要麼輕盈,要麼旖旎,要麼十分的甜美,她卻像是手持法器,祭祀求雨……
朝徹子的神秘過往,雷媚一知半解,對方當年是被人牙子拐到汴京,賣給隸屬六分半堂旗下的倚紅院做皮肉生意的,那地方常常擄來或買來一些十三四歲的小女孩,供有錢的大爺作樂。
她不曾有過激烈的愛,亦不曾有過激烈的恨,這并不代表她沒有情緒,而是這些感情對她來說早已不重要。
“方應看稱病推了早朝,留在府中哄了一上午人,此事是否與你……”
“有關。”得逞地喜色透出了對方黛羽般根根分明的翩飛眉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