慘白的驚雷幾欲要将黑夜對半劈開,淩冽寒風吹進殿内,席卷無數輕紗瘋了一般向外掙脫。
冷月閣内,幾張殘舊長滿青苔的桌椅被肆意推翻在地,成片廢墟,簡陋的檐角被雨水浸泡層層滴水,伴着自地面騰起的濃烈血腥味,在陰暗潮濕的的空殿内張狂彌漫。
楚雲璃面目猙獰,居高臨下的看着跪趴在自己面前的夫君季晔。
他滿身髒污狼狽不堪,一雙腿腳皆被打斷,血水順着口腹緩緩流出,殘廢的軀殼癱軟成一團爛泥。
昔日的翩翩君子跌落神壇,倒是一樁好戲。
“楚雲璃……你竟敢……殺我……”
青磚泛涼将季晔一雙淚眼凍得通紅,他微微啟唇試圖再多說幾字,污血順着唇齒翻湧而出與冷雨相融,皎皎白月染上污垢。
楚雲璃對他下毒,似是預料之外的事。
“我為何不敢殺你?季晔,你竟這般瞧不起我?”
她輕哼一聲似是嘲弄,“你忘了,我的手段本事都是你這些年精心教授的。你既然教會了我心狠,我為何不能将其用在你身上?”
殿外雷雨交加甚是陰森,楚雲璃不再理會垂死的季晔,一步一頓緩緩朝大門走去,天際陰沉不見半分亮光,渾身寒意順着薄涼的衣襟直抵心頭。
她曾盼着可以看見門外的晴空,然如今這情形,怕是難了。
天公不作美,能耐幾何?
回首過去,約莫是十年前,啟元二十一年,楚雲璃便被楚帝抓進了這裡。
雲妃私通襄王一事震驚朝野,楚帝暴怒而起當場下令誅殺襄王毒殘雲妃,牽連之人皆被處死。
而身為雲妃唯一的女兒,楚雲璃因長相酷似其母被生生牽連,反遭楚帝抛棄置于冷宮。
誰人不知,進了冷宮便與身死無異。楚雲璃被關進冷月閣八十八日不見天光,瀕臨崩潰之際,季晔也被人抓了進來。
威武将軍季青峰叛亂投敵,連吞數座城池,鄭容以三萬鐵騎窮追邊北,當即捉拿,斬首示衆。
随後季氏家族親眷無一幸免,唯剩季晔一人從大理寺到内宮兜了一圈,最終,以“賜婚”之名被關進了冷月閣與楚雲璃“相伴”。
如今細想,深覺荒唐。
以楚帝弑殺殘虐的性子,應是對季晔處以極刑才是,為何偏偏要單獨将這一人留下,還賜了“驸馬”之位?
季晔是罪臣之子,楚雲璃是罪妃之女,倒是恰合“門當戶對”。
她曾無數日夜思來想去終不得要領,直至二人被雙雙逼瘋,她才明白楚帝是想設下大局看一出好戲。
楚帝暴虐,最愛看人心争鬥,相互厮殺。
她與季晔是他掌中玩物,這些年被困牢籠相伴相殺,最終,還是她先下定了決心,将毒酒灌進了季晔口中。
思緒飄至此處已然有些渙散,楚雲璃擡起纖纖玉指接住掉落的雨滴,冰冰涼涼,将她心底最後一抹溫熱抹殺。
數十年相處終究孽緣一場,季晔本是謙謙公子如玉一般的人物,然而被關進此處除了受刑便是拷打,不出三年精神便被徹底摧毀,随後變得暴戾瘋魔。
此後二人相處,也逐漸從相敬如賓變為了相互折磨,久而久之,連睡覺都成了一種奢望。
如今一杯毒酒下肚,孽緣了結,楚雲璃卻心口一顫郁郁發緊。
原本楚帝賞賜的是三樣,匕首、白绫和毒酒。
她下意識選擇毒酒的原因也很簡單,她記得季晔說過,若能出去,便帶她去花樓飲酒,一醉方休。
猶記得季晔說話時眼中曾閃過無數亮光,他曾是她這些年苦守冷宮的希冀,季晔是樂觀的,教她謀略,教她人心,是她此生的半個老師。
然時局不待人,幾日前楚帝再次的傳喚已經說明了一點——
他想讓季晔死,且若能死在她的手上,或許她就能讓楚帝心悅,換得一線生機。
人死如燈滅,季晔死後她隻片刻心疼,畢竟,沒人會對多年仇敵真正憐惜。
她一直盼着有朝一日能從冷月閣的正門跨過去看門外天地,一時心間湧起熱浪推使她向前。
然剛走了兩步卻渾身燥熱,緊接着,她彎腰猛咳耳目嗡鳴。
蔥白玉手捂嘴一刹,猩紅的血色便泉湧般自口中噴出,生生将她最後一絲念想折斷。
楚雲璃站定後知後覺:她……竟也中毒了?
心底轉瞬泛起無數猜忌驚恐,究竟是誰,究竟何時對她也下了毒?
難不成是……季晔?
她幾乎是下意識的回首看向季晔,他苦苦睜着雙眼并不瞑目,已然無法開口。
狗東西!
楚雲璃在心底狠聲咒罵,難不成季晔一早料到她會出此陰招,所以早有防備,即便她真的成事,自己也會因為沒有解藥而跟着一同歸西!
她送給他的毒酒是楚帝所賜,那他手中的毒藥,又是從何而來?
即便心有疑問,楚雲璃燒灼的頭腦也不由她多想。忽而凄慘一笑,竟不想,多年朝夕相處心有靈犀,連對方的死法都選的這般一緻。
毒藥迅速蔓延全身片刻不停,楚雲璃雙腿戰栗猛然一震,酸軟刺痛順着腳底向上攀援,仿若無數螞蟻鑽食皮肉剔骨般痛。
她腿腳一軟再無力氣站起身來,竟是正對着季晔跪到地上,七竅流血。
此一生荒唐決絕,楚雲璃雙眼失明混黑一片,身上的涼意愈發明顯。
她本以為自己臨死前會痛苦哀嚎,然意識抽離的刹那,她卻隻是沉默枉然,透過夢中朦胧迷霧看見季晔。
初次見面,他一身白衣站得筆直,薄唇輕啟,隻冷臉見她歎了聲“殿下”。
她忍不住伸出一雙血手緩緩向前,不知在抓什麼,随後閉目倒頭,意識瞬間消散。
————
暴雨傾盆,雨聲激烈沖擊着雙耳,震得人頭昏腦漲深覺不安。
楚雲璃從驚夢中醒來大口喘氣,然這口氣還尚未喘勻,細嫩的脖頸卻被人猛地一把死死摁住,呼吸瞬間停滞。
潮濕陰冷的空氣不斷在熾熱燒灼的胸腔裡碰撞,她幾欲抽搐卻力氣甚小敵不過那人,下意識的将玉指探至枕下,摸到金簪後迅速擡手便刺。
簪尾尖鋒利瞬間劃開衣衫刺破皮肉,那人悶哼一聲擡臂猛拽,楚雲璃金簪脫手順利栽下,身子狠狠砸到地上疼痛難忍。
是誰?!
竟敢殺她!!
意識逐漸回籠,楚雲璃驚恐的睜開雙眼擡眸回望,她惡狠狠豺狼一般朝那人看去,然看清那人身影後,楚雲璃卻頓感脊背發涼,冷汗一瞬浸透了她的紅衣。
那人一襲緞面白衣腰别玉佩,長發高束腰背挺拔,朗目疏眉書生秀氣,姿容如玉面若桃花。
隻一眼,便讓楚雲璃吓得頭皮發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