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翰之手一顫,聖旨掉到地上,沾染了濕漉漉的泥。
“喬兄,莫,莫,”蕭翰之笑容燦爛,舌頭卻不由自主打了結:“開玩笑……”
南喬木沉聲道:“我不拿這種事開玩笑。”
蕭翰之愣愣看着眼前男子熟悉又陌生的面容:别後不到一年,舊識喬淵怎麼就變成了南喬木?
腳步聲沉重,鞠武走過來,仿佛新京皇宮的陰影蔓延至金陵:“聖上有道口谕:若在金陵見到南喬木,着他即刻往新京。”鞠武恭恭敬敬向南喬木行禮道:“南公子,聖命不可違,還請即刻啟程往新京。”
聖命不可違,蕭翰之如夢方醒。
“南喬木,”皇長子推開鞠武,走到喬淵近前,道:“蕭氏欠南家的,無論你想要什麼,本殿都給。”停頓一下,蕭翰之深吸口氣,一向含情似醉的桃花眼瞬間犀利堅決:“隻有一樣不行,怎麼都不行。”
南喬木揚眉,直視蕭翰之:“本來不是你的,談何‘給’字。”
黑沉沉的夜晚,濕漉漉的兩人,對峙間幾乎蹭出火星。
“如果你們兩個是在說我,”雪霁從南喬木身後轉出,走到蕭翰之身前,隔開兩人:“不應該問問我的意思麼?”
南喬木收回與蕭翰之對峙的視線,低頭看向雪霁,低聲道:“是我不對。你去吧。”
雪霁走到蕭翰之子面前,蕭翰之張張嘴,卻無法像南喬木一樣自然地說些什麼。
雪霁對他道:“我們去那邊吧。”
好啊,我們一起,去天涯海角。
蕭翰之默不作聲,跟在雪霁身後,沿着河岸慢慢走。
夜色極清朗,天上群星閃爍,河霧缭繞在她周邊,身姿輕盈若隐若現,就連跛足都帶了不一樣的風情,仿佛一隻趁人不備登上岸的水妖。
仿如當初。
不知走了多久,雪霁停下腳步,回身看他。
“哈,剛剛你走在我前面,好像在西戎的時候。”蕭翰之興緻勃勃道:“那時候你把我從冰河裡叉起來,我要喝水,笨手笨腳打翻了你的樹皮鍋,又要了你的兔毛圍脖,跟你回家的路上用糞叉防狼……你都想起來了吧?”
不給雪霁回答的時間,蕭翰之滔滔不絕道:“第二日有人搶我帶給耆善居次的禮物,你拖着我去解紛争,解完紛争管我要了許多金子,你這家夥太也貪财……”
雪霁靜靜聽着,聽蕭翰之從銀帳說到放奴,又從跳月說到比武,那些或兇險或緊張的過往清晰閃現,如今回想恍如隔世。
見雪霁神情怅然,然而嘴角微翹,蕭翰之的桃花眼逐漸亮起光彩,聲音更加抑揚頓挫,漸漸從西戎說到新京,說起籌建金屋和章台重逢的趣事。
鞠武遙遙看着,見皇長子越說越是眉歡眼笑,神采飛揚,而那位姑娘面上也露出淺淺笑容。
鞠武皺眉,轉向南喬木道:“如今情形不大穩妥,有勞南公子将雪霁姑娘帶回來。”
南喬木看到雪霁笑,面上也浮起淡淡笑容:“沒什麼不穩妥。”
蕭翰之已說到最近之事,喜不自勝眼中滿是憧憬:“我已是金陵王,這裡沒人參我,可以造一座更漂亮的金殿……”
“殿下,這個還你。”雪霁從袖中取出那支糞叉造型的金钗,打斷蕭翰之所有憧憬:“喬大哥來得及時,沒落在水中。”
黃澄澄成色十足的金钗在夜色中顯得黯淡無光。
蕭翰之眼中光彩一點點黯淡下去,猶自強笑:“就知道你貪财,才會一直把金钗帶在身上。哈,金钗是用來戴的,不是當金子藏起來的。來,我幫你戴上。”
蕭翰之顫巍巍伸出手,從雪霁手中取了金钗。
幽豔如碧湖的眼眸泛着粼粼的光,在雪霁注視下,蕭翰之嘴上雖說要為她戴钗,卻緊握金钗并未擡手。
“這支金钗是要還給殿下的。”雪霁輕輕開口,粼粼眼波卻望向不遠處的南喬木:“我馬上要和喬大哥一起走,不方便帶太多東西。”
她的眼神,是蕭翰之從未見過的脈脈。
“一支金钗,算不得太多東西。”蕭翰之再也做不出笑容,盡最後努力,語聲艱澀道:“金陵風華迷人,不管是自創菜肴還是造船、海貿,賺大錢的生意盡可做起來,還有‘牡丹香’……”
曾經滿懷熱情與希望的展望,輕飄飄從蕭翰之口中逸出,輕得仿佛還沒傳達到雪霁耳邊,就消散于夜色中。
雪霁的視線轉過來,清澄澄看着他:“蕭翰之,能夠結識你,乃我一生之幸。今夜别後,願你餐食恒常,永安萬年,日利千金,一生逍遙。”
盈盈一拜,轉身前行。
蕭翰之擡手遮住眼睛,似哭似笑——我甯願你沒看到龍子斬惡靈的戲,甯願你想不起從前……
“雪霁,”蕭翰之遮着眼睛,喃喃自語般開口:“如果你沒有想起以前,是不是一切都不一樣?”
雪霁腳步一頓,沒有回頭:“世間事沒有如果。人總要往前走。”
她毫不猶豫、毫無留戀地向前走去,再不停留——長痛不如短痛,這樣,最好。
雪霁走到南喬木身邊,南喬木牽起她的手,兩人并肩前行。
鞠武帶來的人隔開人群,鞠武親自牽來兩匹駿馬:“南公子,雪霁姑娘,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