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月盈上一世曾聽到過步九思的名字。
元甯十四年的她已經離不開床榻,小滿深有不祥之感,便天天與她說着平甯城裡發生的趣事聊以慰藉。
也是那時,她才聽到了“步九思”這個人。
小滿提到他的時候諱莫如深,隻說步九思年底就要右遷入京了,許多勳貴都在談論這件事。她先前并不識得此人,也不知道為何這麼多人關注此事。
那時的祝月盈躺在榻上,她倒也被勾起了幾分興趣,認為他未在平甯便能招緻人們注意,這一定是一位厲害人物。
平甯年間的陛下,越定還,是一位明君。能讓越定還作保不經科舉入仕的人,想來定然有出衆的方面。
後來也的确如她所想,離對方入京的日期越來越近,平甯城中憂心此事的人愈發多起來。
可惜,上一世的祝月盈靜靜死在元甯十四年的冬雪中,早于步九思進京的那天。
現在的祝月盈垂眸俯視着低眉順眼站在下首的步九思,隻覺些微恍惚。
無論是周圍人對他的譏笑,還是他方才表現出來的謙遜态度,都與她記憶中令人聞之色變的權臣形象相去甚遠。
步九思被晾了許久,但他不曾有半分不耐。
祝月盈定了定神,出言問道:“郎君方才自言識文斷字、略通醫理,便先寫幾個字看看罷。”
她身側的夥計們連忙把步九思帶進鋪子裡,将外面心有不甘的幾人趕走。
祝月盈對這位未來的權臣還是很客氣的,她語氣溫和:“方才那些人與郎君是什麼關系?”
步九思始終落後祝月盈半步,他像是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此時才被對方的提問喚醒。
他微一拱手:“主家明鑒,某家在平甯城西郊,已考取秀才功名,非是擅言虛學之輩。”
“着實是家中貧寒,願為主家做工。”
祝月盈見他氣度從容神色謙斂,暗暗點了點頭。
二人談話間便回到方才查賬所坐的桌案旁,谷雨将準備好的一劑藥打開放于其上,祝月盈收好賬冊,把紙筆遞給對方。
“試試将這些藥材的名稱寫下來。”祝月盈語氣依舊和煦。
步九思将心中翻滾着的感情盡數壓下,他接過紙筆道謝,而後凝神分辨着桌案上的藥草。
步九思自幼喪父,與母親步自芳相依為命。奈何步自芳的身體一直有些不好,步九思耳濡目染之下,的确知曉不少藥材的名稱功效。
祝月盈坐在旁邊看着步九思寫字,借着機會細細觀察對方。
步九思的字清秀内斂,過于剛直的筆畫都藏在溫婉的字形中,看上去和他這個人一般清冷循禮。
哪怕方才被人抹黑一通,他也并未急于在主家面前表現自己。步九思認真輕撚着藥材的碎末,在思索确認後才緩緩将其寫到紙上,落筆不悔。
祝月盈的心中疑惑也随步九思的字緩緩變多,她全然不知,這樣一位看着端方無害也沒有顯赫家世的人,究竟如何才能在四年後成為大甯衆人皆知的佞幸權臣呢?
她陷入思緒中,而這次是步九思的聲音讓她猛然回神:“還請主家過目。”
祝月盈接過紙張,卻并沒細看,她方才早就趁着步九思還在寫的時候确認過了。
她再次擡眸看向步九思:“步郎君這一筆字……”
步九思依舊垂着眸,眸中的神色卻更不安了些。
難道祝娘子看出了什麼不妥?
祝月盈的尾音拉長,許久才道出下一句話:“這一筆字,何至于在我一小小藥鋪中蹉跎呀?”
步九思面不改色:“自是主家寬宏。某想在溫書之餘前來給主家做工,不知可否?”
祝月盈思索着,步九思既然已經考取了秀才,想必會參加今年的秋闱,那的确是空閑時做些工最劃算了。
但她還是有些疑惑,為什麼偏偏是自己的藥鋪?為什麼偏偏是自己出府的這一天?
祝月盈依舊微笑着,步九思卻敏銳地感覺到她的情緒瞬息間變了。
她笑意盈盈:“也好。步郎君不若現在與掌櫃商議一番?”
步九思袖下之手微微握緊,他面上坦然無比:“多謝主家。”
祝月盈點了點頭,她将賬冊收好,起身離開藥鋪。
在臨走之前,祝月盈還與掌櫃囑咐了幾句:“忙不過來就問祝家多借些人,我雖是世子夫人,但也是祝家人,不用和他們見外。”
掌櫃是祝家老人,此時當然高興:“大娘子說的是,我定然不會和家主客氣。”
祝月盈笑着客套了幾句就轉身離去,隻留步九思在站在藥鋪内等候掌櫃的決定。
步九思此時也站在掌櫃身側,他看着漸漸融入人群中的祝月盈,佯裝好奇:“主家竟如此之年輕麼。”
掌櫃已經看到他方才寫的那一張紙了,此時對步九思也十分滿意。
他擡手拍了拍這位讀書人的背:“咱們主家可是個厲害人物,小兄弟做事守己些,準沒錯。”
步九思含笑謝過主家,進鋪子時也忍住未曾回望哪怕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