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所善從小就知道,自己和一位小娘子訂下過婚約。
他是司家大房長子,司金倉和徐攬梅在平京城中人脈廣博,時常有人邀請他到各府的宴會上做客。
哪怕是叛軍起兵數年後的現在,反正戰火未曾燒到平京城,這些宴會就依舊辦着。
莫家便是其中之一。
司家與莫家的交情一向不錯,司所善能感覺到父母的喜悅,他也大方與莫家的主子們見禮。
莫家老夫人慈祥笑着:“金倉啊,這孩子可真讨喜。”
“三歲看老,小小年紀就有這般氣度品性,司小郎君的未來不可限量呐。”
司金倉聞言也笑道:“老夫人謬贊了,善兒年歲尚幼,能看出來什麼?左右不過多鼓勵鼓勵他罷了。”
徐攬梅摸着兒子的手:“是呀,老夫人這話着實是折煞他了。”
她見衆人都在奉承莫老夫人,悄悄和兒子說着:“善兒,今天你小叔家的照兒弟弟也來了,如果看到有人欺負他,記得來找阿娘說哦。”
司所善點頭:“阿娘放心吧。”
徐攬梅沒放他走,又補充道:“其實我們善兒就是很優秀,但是在外面要低調,所以我和你阿耶才說你還差得遠。”
“善兒别放在心上哦。莫老夫人誇得對,咱們就是這麼好!”
司所善會心一笑:“阿娘,我不是小孩子了,我都懂。我是小輩,這還有許多同齡人,要懂得謙虛。”
“嗯哼,”徐攬梅拍拍他,“剛過完八歲生辰就是不一樣,都會反過來安慰你阿娘了。”
司所善笑着跑開,他混在一群孩子中間,好不容易找到了自家堂弟。
“弟弟,”司所善把司所照拉起來,“你怎麼在地上坐着?”
他壓低聲音:“是不是有人欺負你了?不要害怕,你悄悄和我說。”
司所照别扭地看了他一眼:“……誰推的,這重要麼。”
司所善一愣。
他眨了眨眼:“怎麼不重要?你是我弟弟,别人欺負你,我當然要護着你啊。”
司所照垂下頭:“你……要怎麼護着我?”
“我會去告訴我阿娘。”司所善理所當然,“我不能當面跟人家打起來,但是阿娘說可以讓她去和對方家裡人交涉呀。”
他拍拍弟弟的肩膀,說來也怪,二人不過差了幾個月,弟弟的身量卻一直比自己矮一些。
回去得讓阿耶給他找個武術夫子,司所善思忖。
司所照低頭不語,像是在思考什麼。
他最終隻是撇開了堂兄的手:“用不着你假惺惺,也用不着你來和我炫耀。”
司所善疑惑:“弟弟,我沒有……”
司所照打斷他的話:“行了!你别管我,也别叫我弟弟。我不是你弟弟。”
司所善看着堂弟走遠的背影,有些摸不着頭腦。
他剛想追上去問個明白,就聽到父親的聲音響起:“善兒?”
司所善擡頭:“耶耶!”
“弟弟好奇怪哦,”他低聲道着,“我明明好心來扶他,還想為他出頭,他卻讓我别管,還說他不是我弟弟。”
司金倉牽着兒子的手,歎了口氣:“善兒,這不是你的錯。”
照兒那孩子終歸養在那一對夫婦身邊,司金倉看着他性子逐漸古怪,也終究無計可施。
他隻好盡可能多帶那孩子出來玩,把他接到和善兒同樣的學堂中,由同樣的夫子教習,奈何司所照還是愈發孤僻。
司金倉不想提這件事,于是岔開話題:“善兒,莫老夫人很喜歡你呢。”
司所善挺了挺胸膛:“那是,阿娘都說我很優秀啦!”
司金倉叮囑:“低調,謙虛,不能驕傲自滿。雖然我們善兒已經很好了,但是總有比善兒還厲害的,不能太得意忘形哦。”
他牽着兒子回到衆人所在之處,司所善有些好奇地環顧四周,卻看到莫老夫人懷中抱着一個小小的孩子。
莫老夫人見他看向自己,招呼他過來:“善兒,來看看你莺莺妹妹。”
司所善走到莫老夫人身邊,他探頭好奇觀察着。
這位小小娘子的頭上紮了兩個揪揪,身穿鵝黃色小裙子,正瞪大眼睛,一動不動地看着他。
司所善和司所照年歲相仿,司家也沒有其他小輩,他從未見過這麼小的孩子,此時由衷感歎道:“哇……”
莫老夫人上了年紀,就喜歡看孩子們互動,她笑道:“善兒,這是我的孫女莫為莺,今年兩歲。”
“你可以叫她莺莺妹妹。”
司所善乖巧點頭:“老夫人,我可以摸摸莺莺妹妹嗎?”
等莫老夫人點了頭,司所善小心伸出自己的手指探過去。
小莫為莺的注意力被他的動作吸引,一下子伸手抓住了他的手指。
她攥住手中的東西晃了晃,咧開嘴笑出聲來。
司所善忍不住輕聲感歎:“妹妹好可愛。”
莫老夫人也笑得見牙不見眼:“司小郎君,這說明莺莺喜歡你啊。”
她看着司所善專注觀察妹妹的模樣,試探道:“善兒,想不想和我家莺莺成親呀?”
“成親?”
司所善詫異地眨了眨眼:“這……可是……我和莺莺妹妹都這麼小……”
“這就是願意咯?”莫老夫人揶揄道,“那讓你們長大以後再成親好不好?”
徐攬梅和司金倉聞言有些惶恐:“老夫人,善兒這孩子還不知以後會如何,萬一拖累了莫小娘子……”
莫老夫人搖了搖頭:“不瞞你們說,我今兒的确是看中了你家小郎君。”
“這孩子也太讨喜了,嘴甜,還天天樂呵呵的,聽聞在學堂進學也勤勉認真。”
她半開玩笑說着:“這麼好的小郎君,可不得先替我們家莺莺提前訂下?”
司金倉和徐攬梅對視一眼,後者詢問自家兒子:“善兒,這件事關乎到你自己,你有沒有什麼想法?”
司所善眨了眨眼,他年紀太小,對親事實在是沒什麼感覺:“我……我也不知道,就是覺得莺莺妹妹挺可愛的。”
幾個大人聽見這種回答,紛紛哭笑不得。
徐攬梅想了個折中的法子:“老夫人,不如這樣,我家善兒也挺喜歡莫小娘子的,我們先口頭把婚約訂下。”
“等善兒長大些,最好考出功名之後,若是兩個孩子那時都還覺得對方不錯,兩家再正式交換信物,可好?”
她也是為了不結仇:“這樣,就算我家善兒有個三長兩短,或是小娘子看上了更好的郎君,彼此當個童言無忌,也就把這事過去了。”
莫老夫人打趣:“攬梅,你這話裡話外的,都替我們家莺莺考慮了這麼多了,我還有什麼理由拒絕你?”
自此,司莫兩家便口頭訂下了婚約,今兒來參加莫府宴會的勳貴也不在少數,消息很快傳遍了平京城。
回府後,司金倉和徐攬梅還專門問了問兒子:“善兒,你覺得莫小娘子怎麼樣?”
“我就單純覺得她很好看,很可愛。”
司所善紅着臉撓了撓頭:“剩下的,那都是長大以後的事,現在我也說不準……”
徐攬梅笑道:“是誰今天和我說,‘阿娘,我不是小孩子了’?”
司所善羞怯:“阿娘你就别嘲笑我了,阿耶你看看阿娘!”
司金倉撫掌大笑:“哈哈哈,不過莫家門風清正,想必那莫小娘子長大後也是大家閨秀中的翹楚,善兒若是真的願意,不失為一樁美談。”
司所善想着那眨着眼睛看向自己的鵝黃色身影,也微笑起來。
算了,他安慰自己,反正我才八歲呢,等莺莺妹妹長大之後再說吧。
等莺莺妹妹十幾歲的時候,自己應該也已經考取功名了,那時再讓母親幫忙請莺莺妹妹來家裡赴宴,到時候再看嘛。
然而,司所善沒有想到,還未等到自己長大,父母就先一步離自己而去。
他從司家大房的長子,一下子變成了寄人籬下的窮親戚。
城中偶有亂軍,平京城中的勳貴們大多都疲于奔命,整座城池淪為戰場,司所善隻能跟從在叔嬸身邊,盡力保全自己。
再後來,越定還入主京城,将城池的平京改成了平甯,大甯朝建立。
前朝的勳貴們陸續搬了回來,司所善重新回到故土,他這時才從别人的口中得知,莫家老夫人已經去世了。
彼時玩笑着給他和莫為莺定下婚約的長輩們,再無一人活在這世間。
司所善被阮正柔勒令留在自己的院子裡,私自不能外出。
他隻覺得,自己在世界上生活過的痕迹被一點點抹去,先是自己的身份,再是記得自己的人,而後是和自己相關的一切。
有一日,阮正柔得知了婚約之事,這也是元甯元年後她第一次來見司所善:“大郎君。”
司所善擡眸,靜靜等待她的下一句話。
阮正柔居高臨下道:“你和莫家有過婚約?”
司所善低下頭,不願意回答這個問題。
他不願意說,阮正柔就抓着他的頭發強迫他說:“我再問你一遍,婚約之事,可是真的?”
司所善眼角因疼痛泛出淚花,他強撐着回答:“不過是長輩之間的戲言罷了,算不得真。”
他知道,如果自己承認了此事,阮正柔一定會想辦法讓司所照頂替了他。
可惜,他的小聰明在阮正柔面前一文不值:“有這回事就好。”
她垂眸看着明顯不服氣的孩子,嗤笑出聲:“大郎君若是不自量力,想要肖想照兒的東西,我保證能讓你直接去與父母團聚。”
司所善想要反抗,他拳頭死死攥緊,卻又無奈松開。
他……完全無法反抗。
阮正柔是甯順侯夫人,整座府邸都在她的掌控之下,而自己手中甚至連一枚籌碼都沒有。
司所善低下頭:“我知道了。”
阮正柔颔首,大步離開此處。
再之後,司大郎君果真沒有再表現出對小叔一家的反感,他乖乖在府中待着,偶爾看看書,不再去打聽關于外面的一切。
幾歲光陰飛速掠過,彼時開朗溫和的小郎君被遺忘在侯府最偏僻的角落,當年還不記事的幼童卻已經成長為亭亭玉立的少女。
司所照看向眼前的人:“莺莺,昨兒我從母親那得知了一件事。”
莫為莺好奇詢問:“什麼事呀?”
司所照為她扶正帷帽,拉進與她的距離:“聽說在前朝時期,我和莺莺有過婚約。”
“你說,”他唇角勾起一個笑,襯得整個人潇灑不羁,“我們是不是很有緣分?”
莫為莺眨了眨眼,她匆匆避開對方直白的目光,耳尖微紅:“這……”
“我之前從來都沒有聽說過诶。”
很久之後,久到甯順侯府已經不複存在後,莫為莺才突然想起這段對話。
元甯十三年的秋夜,她突然起身,披衣挑燈。
外間的嬷嬷聽到了響動:“大娘子,這是怎麼了?”
“之前和侯府的婚約……”
嬷嬷陪在她身邊:“大娘子是不是又聽外面人胡說了?哪還有什麼侯府,他們就是單純想要逞口舌之快罷了,大娘子千萬别往心裡去。”
莫為莺定定出神,許久才回話:“不,我隻是突然想到了一些别的事情。”
“嬷嬷,你記不記得我的婚約是什麼時候訂下的?”
嬷嬷也犯了難:“大娘子,那個時候我還不在府裡呢,就是想知道也沒辦法知道呀。”
莫為莺垂眸:“好吧。辛苦嬷嬷了,我這就睡,嬷嬷也早些休息。”
嬷嬷是她三歲那年進府照看她的,而那時自己已經訂下了婚約,也就是說,婚約大概是在自己一兩歲的時候就有了。
莫為莺躺在床上,許是因為連續拔除了好幾顆釘子,近來安家的動作愈發急切。
其中也包括,在平甯城中大肆宣揚她和司家的婚約,好讓莫家也沾上侯府同黨的污名。
平心而論,莫家和彼時的甯順侯府的确相互接觸了好幾次,這種流言半真半假,很多人真的認為,她早就和司所照勾搭過,從而出言諷刺。
莫為莺早就知道自己會有這麼一遭。她阖眸,平心靜氣,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
比起祖父和兄長必須直面的那些,她不過是擔些污名罷了,不妨事。
她暗暗告誡自己,不妨事的。
翌日。
莫為莺本在府中安靜作畫,侍從卻突然叩門道:“大娘子,有安娘子的口信。”
她眉頭狠狠一蹙。
自從甯順侯府案後,莫為莺與安小娘子也算撕破了臉,這一年間,二人從未有過什麼來往。
對方安分了整整一年,怎得現在會找上門來?
莫為莺擱下筆:“她說什麼了?”
“回大娘子的話,安娘子道‘看在昔日情分的面子上,我好心提醒你一句,再不來西市第六條巷子的話,你兄長的命就要沒啦。記得,要一個人來哦’。”
莫為莺猛地起身:“她竟然……”
竟然拿阿兄來威脅自己!
她匆匆穿了件外袍就往外面走,期間不忘吩咐侍從:“你去阿兄的官署探探虛實,而後找人把這個消息告知祖父,再差門房去請祝夫人出手,先瞞住耶娘。”
莫為莺知道這肯定是安家對付自己的圈套,但是她不能拿兄長的性命開玩笑。
她匆匆離開了莫府,往安娘子所說的地方行去。
巷子偏僻,莫為莺繞了好一段路才見到安家的人。
安小娘子沒有出面,眼前站着的是她的兄長。
“安郎君。”
莫為莺一直提防着周圍的動靜:“你借口将我約至此地,是有什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