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有整齊的腳步聲響起。
原本矗立在城頭的城防吏圍過來,擡匾的擡匾、搬人的搬人,禾川甚至來不及說什麼,沾了血的招牌和已經看不出原本面目的司漕就被擡走,就連路上的血迹也被清理幹淨。
禾川驚魂未定,身旁就蓦然空落了一塊,除了鞋底鮮血,竟是找不到半分司漕存在過的痕迹了。
另有頭目樣的城防吏正色提醒道:“司漕,莫誤了行程。”
“司漕……?”
順着他視線看去,禾川這才發現自己手裡握着司漕的腰牌,想來方才情急之下沒拉到他腰帶,反而扯掉了腰牌,而城防吏也并沒有看自己,隻是對着腰牌說話。
那人言罷指了指遠處行進的祭禮車隊,随即一掌拍上拉車牛屁股,那牛吃痛,哞哞着疾走而去。
祭禮車頗重,這牛小跑一會兒便後力不濟,卻也追上了前隊的尾巴,禾川坐在車上稀裡糊塗跟前人走,車隊很快駛出鬧市,走進兩側皆有高牆的白玉道裡。
盡頭是一扇高門,外頭的人聲遠了。他打起精神觀察前車,前面的趕車人将什麼東西貼在大門一側,門便無聲滑開,待到一人一車通過,又無聲阖上。
跟司漕入城時有幾分相似,禾川馭車向前,試着将司漕的腰牌舉起,貼合在門邊凹槽處,那門果然滑開,他輕輕舒了口氣。
此番又過了十數道門,或者是幾十道,禾川也記不甚清,便隻機械地舉牌開門,竟是感覺這白玉道永無盡頭一般。
秋雨突然淅淅瀝瀝的起了。
禾川再去舉着腰牌開門時,竟無論如何也找不到先前那樣的凹槽,他方才有些走神,并沒有仔細看前人如何貼牌,現在遍尋不到,前門不開,後無退路,一時在這個夾道裡進退不得。
正拿着那腰牌在門上胡亂貼嵌時,大門忽然洞開,内裡豁然開朗,竟似已到半山雲端,裡面走出一青一白兩位儀官,見禾川舉着腰牌,問:“可是三戶津、平塗、蓿壤三地司漕?”
邊問邊左右引着他趕車而行。
“我确是來送祭禮,可那司漕…”
他忙不疊回話,可話才說到一半,白衣儀官卻忽然高舉一隻細長玉管,末端攢着一朵白色辛夷花,對着某處随意振了振衣袖。
那朵花随着動作羽箭般飛出,瞄準身側一處百丈懸崖而去了。
禾川這才注意到,他們竟早已走出了那迷宮般的白玉夾道,到達一片十分空曠的地界。
崖壁上雕刻着一猙獰兇獸,那朵花便沒入石雕齒龈之間, 尾端還拖着條蛛絲般的細線,仿佛一根若隐若現的琴弦。
就在這琴弦悠悠十數下後,巨獸口中竟傾瀉而下一柱銀色瀑布來!
說是飛流卻并無一絲水花,隻波瀾平靜的順然而下,反倒是更像霜雪出壺、銀河倒懸。
禾川被這從未見過的宏偉景象震撼了。
正在怔愣間,他腳下的地面忽地開始震顫,立足之處拔地而起一處高台,不多時竟已離地數丈。及至高處方才看清,巨獸内側原是個看不到邊界的宏大宮殿,牆垣鬥拱亦皆為白玉雕成,此刻偌大的宮院籠罩在煙雨朦胧中,直如上遊九霄、登及寰宇。
禾川望望腳下巨大平台,又比量一下幾百步以外的高大白玉宮門,正不知這究竟要如何淩空而過,便發現那銀河又從腳下伸展而出,寬闊平坦,直成一道廊橋連通宮門與平台之間。
他被瑰麗奇景驚的不能言語,隻能小心翼翼引了青牛踏上去。
行上一步他方才發覺,這似水非水,若瀑非瀑的銀色長河竟被包裹在透明琉璃模具之中,隻是似乎較一般水流為重,竟推壓着模具緩緩前行。
禾川忙回頭去望,隻見獸首與平台之下亦是這般琉璃包圍的銀色立柱,夜色掩映中瞧不分明,便真如九天銀河将他們托入宮室一般。
思慮間不覺已至宮門之前,身後銀色長河也自行收回,禾川無路可退隻得繼續前行,自唯一洞開的偏門而入,隻見甕城之中停着許多祭禮車,卻都已經空了,旁邊支着一張長桌,走近看,皆是與手中相似的腰牌,他試着将腰牌放下,然後環顧四周。
并無異變。
這甕城空空蕩蕩,死一般寂靜。
沒了人流可跟從,禾川就連怎麼出這偌大王宮都不知曉。他跌跌撞撞找了許久,竟徹底的迷失了。
禾川走得太入神,穿過連綿成片的假山時,不期然竟瞧見個持劍的高大人影。
那人周身帶着種讓人寒毛炸開的森涼冷氣,裹挾着尚未落盡的雨霧,在初秋的暗夜裡,在幽冷庭燈搖曳的光影裡,隻一眼就讓禾川渾身的血液都駭然凝結成團。
那人影越過假山的瞬間,禾川迅速将自己隐匿在路旁一棵栗樹後面。
他不知自己在害怕什麼,或許隻是出于本能。
禾川此刻心裡隻有一個念頭——萬不可被發現。
持劍之人向他藏身之處急速而來,衣衫式樣是禾川從未見過的華貴端莊,腰間配飾随動作發出珑璁玉石之聲,他走得很疾,因而青色罩袍和額上的發帶雖然被雨淋得濕透也依然被帶出招搖飄逸的形态。
鼻端的草木氣味漸漸混雜了腥甜的血腥味。
那是持劍人帶來的。
冷冷的,将行就木的,腐朽的味道。
禾川整個人都快要貼在樹幹上,許是掩藏的太好,也許是持劍人并沒有料到此處竟會有活人,因而他急匆匆地來,又急匆匆地去了,隻有忽然濃烈又漸次遠去的血腥味留下他曾來過的印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