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禾川入皇城要成為定局,木已成舟,姜偃也隻得臨時教給他些必須了解的知識。
“太和是皇城,皇城裡的人,大多是官。”
“我朝有三公九卿,三公乃大司命以下權柄最大的三人,分掌内政、軍務、監察百官。而這九卿又位于三公以下,負責些如禮樂、鑄币、稅收、外交一類的具體事務。”
姜偃轉身示意禾川跟上,邊走邊說:
“九卿各自都有官署在太和城,每人轄下數千官吏門生,你入了城見在坊間行走的,都是這等人。”
二人行至外間書案,姜偃将不知何時分門别類的書冊卷軸擺在禾川眼前:
“這些便是我大啟三家諸侯國曆代年鑒紀事,重要部分我已經做了标記,你先自己翻閱,看不明白的再來問我。”
這堆年鑒足有一尺多厚,禾川聞言稱是,先取最上面一冊翻開,粗略看了看,發現是黎國近十年的紀事。
大到州郡供奉官員任免人口統計,小到鄉間人口添丁婚喪嫁娶乃至出衆物産,都被依序記錄,甚至還有偶增的小工藝品制作及調鼎食錄,每年的末尾都有當地官員一句全年勞力無意外折損之類的總結。
禾川一時沒想明白勞力折損的意思,又每年都有,以為是個什麼行文格式,加之那些别的記事着實有趣,便沒有去問姜偃。
在翻至祭祀章節時突然想起一事,便擡頭問姜偃:“我們進京面見天子,是不是就能看到大司命了。”
他語氣有壓不住的崇敬和向往,姜偃詫異:“你很想見到他嗎?”
禾川自幼認知裡大司命掌管天地,風霜雨露、日夜輪替,乃至人的生死功德無不與之息息相關,其存在早已與天神無異,聽到姜偃這般發問,一時也忐忑是否這問題冒犯天神,于是小心翼翼回道:“可以見嗎?”
“大司命僅在天子之下,你我入朝面聖,若無意外自然會見到他。”姜偃皺眉,“隻不過若有選擇,我甯願此生都不要與他打交道。”
“為何?”禾川回憶三戶津神寺中供奉的金身,神聖端莊似乎并無可怖之處。
“大司命是大荒司的主宰。大荒司這一機構,自有啟以來便是一國中樞,籌謀這偌大疆土生産運轉之根本。大到每年各城各州物資總量、國帑總數,小至朝臣私相授受、言語犯禁,世間無何物逃得過他們掌控運算。”
“大荒司的每一任司命,都号稱是無父無母的半身,有降神罰、施神通之能。”
禾川聽得入神,自然也就忽略了姜偃這段話裡“号稱”二字的詭異。
“本任大司命自接手大荒司後,大荒司涉足國家政事愈來愈深廣。”姜偃皺眉回憶。
“四年前的鹽政改制他與天子意見相左,二人竟然在朝堂上大吵一架,天子怒極,當衆摔碎了先皇留下的碧玉把件,我朝開國數百年,明堂上何曾發生過這樣的事,滿朝文武噤若寒蟬,大司命卻是面無表情的地令人收拾了滿地碎玉,留下天子與群臣,兀自走了。”
見禾川似乎愣住,姜偃繼續道:“面無表情也不準确,他應是冷笑着走的。”
這故事簡直颠覆禾川長久以來對天神和大司命的認知,于是自動腦補了一出神寺中供奉的金身嘴帶冷笑拂袖而去的模樣,生生把自己想出一身雞皮疙瘩,面色複雜地求證:
“四年前世子也在麼,怎會知道大司命他……他還有冷笑。”
“冷笑我是沒見着,不過這事沒多久另一件事卻是親曆。”姜偃說到這裡終于露出一絲驚懼和不忍,“不久之後,天子下诏羅列大司徒鹽務改制六宗大罪。大司徒乃三公之一,主掌民生事務。”
禾川擎着書卷點點頭等下文,姜偃卻忽道:“我不食肉羹,你知為何?”
天真的蓄民搖頭表示不知,隻茫然看她。
“次日天子令人澆鑄大鼎,寬高俱足一丈,就放置在明堂殿前,置烈火于鼎下,然後将大司徒連人帶冠,一并投入鼎中煮了。”
“我也是從那時起才曉得,人還會發出那樣的聲音,也是從那時起聞到肉羹的味道便想起那口鼎,還有鼎裡慘叫的大司徒。”
她看看禾川變得青白的半張小臉,“彼時大司命繼任不過三五年光景,天子被他氣成那樣,最終卻是拿大司徒開刀洩憤,你自己想想他們二人誰更可怕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