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公子喜歡看并封吐霧,我便令人避開些,省得擋了小公子視線。”
言畢朝身邊的衛戍軍做了個手勢,那人得令一溜小跑着支使不遠處的一列衛戍軍向兩邊散開。
與此同時,又一聲嗥鳴傳來,這聲音愈發近了,伴着嗥鳴聲來的是一團蔓延開來的白霧,濃墨重彩地團在黑夜裡破空而來,隐隐約約,還能看到那白霧之中裹挾着更為巨大的黑色物什,正以肉眼難以估摸的速度直奔他們而來。
那是一種遠古的,讓人毛骨悚然的巨獸帶來的壓迫感。
不過一瞬,白霧已經行至近前,禾川也眼睜睜地看着那團白霧前方隐隐露出的巨大龍首,與自己在繪本中見到的插畫不同。
這龍首單支犄角立于雙眼之上,面盆大的一雙赤紅眸子,那是霧氣也裹不住的兇光,一張大口中銜着一塊符牌,篆刻的兩枚大字恰巧被禾川左前方的一個衛戍軍擋住了瞧不分明。
那龍首之後還拖着更為粗長的一段身軀,在龍首疾馳而過後,緩緩地将身軀停靠在拱室之外,它實在過于巨大,以禾川所處的視角,竟似一眼望不到首尾。
禾川驚得口中梨子都忘記嚼,正要起身看個仔細。
門外守着的一排衛戍軍突然集體掩面俯身,隻聞一聲要将人耳朵震破的嗥鳴自龍首傳出,接着一團白霧蓦得騰起裹住了黑色巨龍,掀起的氣浪差點把稍顯瘦弱的一名衛戍軍吹翻,一時間天地靜止,都眼睜睜瞅着來物。
待到霧氣散盡,巨龍身軀之間敞開一道門,橘色的亮光從門中透出來,竟顯出幾分憨憨的暖意來。
這便是供上人們驅使的神龍,并封大駕麼?
還在禾川發愣的功夫,衛戍軍和鴻山近衛已經或搬或擡将一應物資裝入大駕内,忙碌了半刻,便有人小跑着過來通傳,可以登駕出發了。
禾川跟着姜偃走入大駕,這内裡分為好幾間瘦長的廂室,桌椅床榻一應俱全,聽聶喬與姜偃的對話,似乎還設有廚房浴室,那人正在請示行程需有二十多個時辰才能到達太和城,要不要先行做點宵夜小食送來。
姜偃點頭應了,又讓人準備熱水沐浴更衣,天子崩逝得突然,她與禾川衣着未來得及更換,這會兒終于緩出些空閑打理衣着,雷宗樓此刻也全不似初見時的緊繃模樣,安排好守衛布置便去了中間的小議廳等姜偃二人更衣。
禾川休息的廂室安排在姜偃隔壁,他裝着一肚子事兒,洗漱更衣都比往常更麻利些,等他收拾好自己去敲姜偃的門,裡面好久才悶悶回一句:“進來吧。”
這件廂室格局與他的那間極為相似,唯一不同的是屏風擺放剛好反過來。
禾川進門就看到姜偃半個身體掩在屏風之後,正舉着雙手擺弄自己的發冠,她動作有些凝滞,一頭烏絲剛束好就又有幾縷散落下來,禾川站在門邊瞧了會兒,終于忍不住上前從她手裡接過發冠。
姜偃沒有回頭,也沒有拒絕,手在發冠上停留一刻便松了力道。
他倆站得頗近,禾川又比姜偃高出一頭,後者松開手掌時禾川眼尖辨出姜偃右手一塊暗紅傷痕,他手上沒停,先麻利地将姜偃頭發挽成一個髻,取過旁邊的白玉簪子将發冠戴好。
收拾完頭發,又撿起白麻抹額自額頭繞過去,一面調整高低,一面開口:“君上的手怎麼了?”
姜偃擡頭,似乎有些訝然他問這個問題:“燙了一下。”
這下禾川想起來了,日前小朝會姜偃削斷銅火爐強自焚香,當時在群臣之首凜然而立的姜偃與眼下這個一身白麻孝衣乖乖等自己綁額帶的姜偃剝筋拆骨揉在一起,莫名的,禾川忽然覺得自己是不是離姜偃太近了些,動作也太親昵了些。
在意識到這個事情的一瞬間,對方拂過自己衣領的呼吸、耳後隐于瓷白皮膚下的淡青血管、鬓邊一根翹起的細軟發絲,全都争先恐後地湧進禾川腦袋和胸腔,滿漲到周圍空氣都變得粘稠無比。
他極其小心地将額帶在姜偃腦後系好,手指懸在半空連根頭發絲都不敢再碰,半晌才讷讷地回:“這樣……”
那還能哪樣,自己烤自己嗎?
姜偃覺得禾川好奇怪,完全忘記這手确實是自己烤自己傷到的,還沒等她理出個所以然,對方像被什麼燙到腳心一樣突得跳起來往門口跑,一邊跑還一邊磕磕絆絆解釋:“我…我去拿藥。
有心喊他回來都來不及。
那邊廂禾川拉開門冷不丁紮進一個懷裡,鼻子差點被對方甲胄給砸扁了,一擡頭看到聶喬戳在那,手裡還捧着個藥匣子,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候在外面的。
禾川腦袋還嗡嗡的,接過匣子又紮回廂室,哐當一下把聶喬阖在廂門外面。
聶喬:……
這小公子比先前毛躁多了。
門外的人在想什麼已經顧不上了,等禾川重新拉過姜偃的手,把藥膏厚厚地塗滿她整個掌心時,才又意識到自己是不是又一次越界了。
但是姜偃一直沒有開口,禾川也隻能低着頭,把塗好藥膏的手又糊上一層煮好晾幹的棉紗,然後對着這隻白胖的粽子發愣。他不知道要說什麼,又不想離開,隻能一臉認真地給粽子繩挽花。
廂室内一時靜下來,良久,姜偃擡起沒受傷的那隻手,先是捏着禾川下巴讓他視線與自己平齊,在禾川愣愣的眼神裡,摸了摸他與自己同等式樣的素冠和額帶,聽不出悲喜地道:“雖不是為父親準備的,能穿一穿也好。”
為父戴孝,禾川看她眸子裡浮上一層水膜,慢半拍地明白了姜偃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