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啟格局乃三國六州,三國為萊、黎與雒戎,拱衛皇城太和。一國君君除管理國内事務外,還須領轄兩個屬州。
州内無城邦、無市場、無貨币,儲備蓄民用以生産,産出勞力與糧資充作每年稅入。
各州分工各有不同,萊國地處東面,其下轄虞浦州臨海,主事漁業航運,兼通商冶金;黎國位于南,其甘江二州乃是天下制物織造、農耕之所;雒戎地域最廣,守西北一線,晉匡二州屯兵、畜牧,采石掘礦修建長城,主事軍事戍務。
六州産物資,物資作為稅貢統一上收後,由大荒司核定六州生民供需,先以其滿足三國臣民生活及市場流通所用,再由市舶司按算出的分配定額發至六州儲養蓄民,保國家運行無虞。
稅貢核收之職,原由三國與皇城共履;而今卻要全數上收,可謂是不折不扣被削了實權,自然引得二國官員大為不滿。
然而奇詭的是,太公厲與符重卻極有默契的正坐席間,仿佛這兩國易了主般不言不動。
市舶司卿晏尚,并非身出貴族豪門。原隻是萊國一名督稅小吏,卻在弱冠之時勘破一場稅收貪墨巨案,于是就此上表寫了一篇稅制改革八議,明察糾理、針砭時弊,由此聞名于朝野,數載過後更是跻身九卿之列。
晏尚來自萊國,萊國君符重于他縱無提攜之恩,也有襄助之義,可如今天子新喪,這人就在大朝會上不管不顧反噬舊主,處事過于不堪。
萊國長史瞧着他,隻覺齒冷,定了定神起身向天子恭請後,便行禮道:“敢問大人,這天子與諸侯分稅之法古已有之,如今卻要求變,是何因由?”
“回長史大人。”晏尚作派上倒是禮數周全,并不以自己身居高位而倨傲:“三國稅務職司與皇城所轄事務雷同,其間重複冗餘、推诿貪功之事不勝枚舉,若皇城和諸侯國内官吏互有勾連,更是不便查處。”
他躬身之時臂肘較萊國長史還要低上數寸,仍是執以後學之禮。
“大啟立國以來,古法變革雖少但仍有之;我輩行事,應以恪守皇命、功于朝廷為首要,不以制度存或亡辯其良莠,不以一族窮達更易本心,此方為全忠守道之大義。”
萊國長史聽罷卻隻作冷笑,心道這晏尚果然并無半分新意,不過是低等門庭骨子裡妒羨王族,一朝得勢,便把滿腹怨氣都充作陳詞濫調。
他試探性看向符重,卻見對方漫不經意把玩一隻鎏金骨扇,須臾展開半片,食指在扇柄處輕輕敲擊。
這下莫說長史,便是原本尚有猶豫的其他萊國屬臣都自以為勘得了主君真意,也沖上去與市舶司衆人當廷辯論起來。
朝上一時争做一團,一方以為市舶司久居皇城,對州屬郡縣實況隻知皮毛,兼之下州稅收計算不用貨币,而是品目衆多的物資,中央僚屬有限,難負其重;
另一方則主張正因繁雜方才生亂,如今三國死死把握稅權不放,其間必有隐情私利。
隻是符重這執扇動作,落在親侄兒眼裡便又是另一番意思。
四五歲大的小天子努力傾着身子扯了扯旁邊大司命的衣袖,待後者靠近時輕聲說了句什麼,不一會兒便有内侍擡着一方小幾和碳爐茶具過來,還跟着一個抱着茶葉罐的小童。
桑木炭、荒山水、青餅茶,原是小天子怕他皇叔煩悶口渴,送茶來了。
喧鬧的明堂一時靜了,百十隻眼睛盯着内侍擺好茶幾碳爐,恭恭敬敬退下。
小茶童又上前小心用竹钤子取出一塊茶餅,跪坐在一旁準備炙茶,隻不過那茶餅還未在碳火上轉過兩輪,就被符重自己接過擺手将茶童揮退了,也不知他是嫌棄茶童手法粗糙,還是覺得身邊多個茶童侍茶過于張揚。
且不管符重怎麼想,這麼一番作為,衆臣倒是不好意思盯着他看了。
曆代天子們都偏愛的東杏王,在座諸位自是不能與他相較,于是他烤他的茶,你論你的主張,一時間明堂裡混着茶香又喧嚣起來。
天子不出聲,大司命也不打斷,衆人便縱開了唇舌你來我往,一口一個“臣啟奏”,一句一個“禀陛下”,卻字字句句都恨不得戳到政敵骨縫裡。
其中尤以市舶司司丞,晏尚的直接下屬為甚。
此人原領太和論道堂主評一職,平素便喜高談闊論,卻偏偏被安在了隻與糧米資财等死物打交道的市舶司,倒是可惜了一位鴻胪大才。他逐條引述晏尚當年所著《稅制八議》,以一人之唇舌力搏萊城三輔臣,竟全不落下風。
這邊司丞以一敵三一張嘴迅捷敏銳得幾乎要崩出火星子,那邊廂符重專心炙茶的碳爐上到當真是跳了火。
也不知道是那爐中桑碳不夠乖覺還是堂中過了邪風,豆大的火星跳将出來直奔符重手中精心烤制的茶餅而去,符重反應也快,執茶的手未動,另隻手屈指阻住飛濺的星火,微微一彈将其丢回爐中。
他飲茶何其講究,自不肯讓這一顆不懂事的冒火小東西毀掉自己眼看要烤制收尾的一餅好茶。
茶餅炙好,未及沖泡已有茶香四溢,符重将茶餅晾置于備好的茶臼中,等待的間隙才恍然覺察出這明堂的聒噪一般,擡眼看了看正慷慨陳詞的四人,擦汗的手在眼尾頓了頓,幾不可查的皺了下眉。
“自古三國便是自掌諸事,爾等……”
萊國長史原本正以骈指為劍,口生飛沫與對面激辯,他餘光一直未曾離開過符重,這一點情緒盡收眼底霎時汗出脊背,立時像被捏住嘴巴的鹦雀般啞聲。
那邊廂,市舶司司丞見此情景,卻全然不明就裡,隻以為自己唇槍舌劍已将對面半朽愚臣逼的無路可退,反倒抖擻起來,鼓噪之心愈勝,一口氣續道:
“有言之朝聞道夕死可矣,可憐萊國諸公因循守舊久矣,竟不知……若天下稅權人人可分,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