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串的爆竹聲在深沉的夜空炸響,陸铮沒有動,任憑寒風吹過她裸露的腳踝。
長時間的蹲姿,讓陸铮雙腿發麻,她扶着牆面,緩緩地坐在了地上。
隻有寒冷,才能夠讓大腦足夠清醒。
彼時,天邊再度炸開的煙花,陸铮隻要一仰頭就能看見。
但這份煙花,不再象征着期冀。
“吱嘎——”
輪子與生鏽的軌道相摩擦的聲音,陸铮循聲看去,是晏霞。
她穿着一件暗紅色的條紋居家大衣,褲腿因為打掃衛生而高高挽起,露出了幹癟的腳腕。
晏霞的腳上穿着一雙綠色的起了毛的羊毛鞋,大概是五年前王桂帆鈎的。
羊毛鞋上沾着水珠,是晏霞剛剛拖過地的證明。
從那一天過後,晏霞又陷入了沉默。
她一聲不吭地和陸铮去銀行,又一聲不吭地去上班,再一聲不吭地給這個即将迎來新年的“家”做着大掃除。
她好忙,也好累。
晏霞還是沒有說話,她在充斥着煙火爆竹聲的夜晚,走到了陸铮的面前,拉上了身後的推拉門。
然後,緩緩地在陸铮面前蹲下。
陽台被衣服遮蓋的光線,好冷。
隻有一點點微弱的光,随着寒風的吹拂,将晏霞的臉照得一明一滅。
晏霞緊緊閉着嘴,下颌處似乎是在用力。她在陸铮面前蹲下了,但卻不敢與陸铮對視。
她就這樣,像一個麻木的機器人,靜靜地蹲着,一動也不動。
母親的樣子,讓陸铮感覺到了痛苦。
那種若有似無的痛感,截獲了她的心跳,以至于每一下心髒的撞擊,都顯得沉重萬分。
這份沉重,感染了陸铮的語言系統。
她重重地吞咽了下口水,缺水的情況,連吞咽都覺得艱澀。
許久,在陸铮打算主動開口的時候,晏霞微弱如蚊鳴的聲音,穿透了身後熱鬧喧嘩的背景音,進入了陸铮的耳朵。
她說:“铮铮,媽媽對不起你。”
她說,铮铮,媽媽對不起你。
簡單的幾個字,在瞬間像一塊巨石,狠狠地壓在了陸铮的心上。
那從陸铮回家得知這一切以後,就強忍着的淚意,在這一刻噴湧而出。
滾燙的熱淚溢出眼眶,流經被風吹得冰涼的臉蛋,陸铮死死地咬住自己的下唇,用力擦去臉上的淚痕。
陸铮知道,自己不是聖母。
在這段時間裡,她每一個晚上都睡不着,當陸铮睜着眼睛,盯着天花闆度過的每一個日日夜夜的時候,她都在心裡問道,
“憑什麼?”
憑什麼要我來還這筆錢?
憑什麼我大學還沒有畢業,就要背上二十萬的債務。
晏霞眼尾的皺紋好像重了,她看着陸铮,像一個做錯事了的小孩兒。
渾濁的眼眸外是泛着紅血絲的眼眶,她見陸铮沒反應,又開口,“我……我本來是不想影響你的。真的……”
晏霞的嘴唇一開一合,薄薄的兩片嘴唇上因為缺水而幹燥,“是我……是我該死……”
陸铮心下一動。
憑什麼?
答案,從陸铮決定抗下這筆債務的時候不就出現了嗎。
憑她是我的媽媽……
是她賦予了我的生命,是她賦予了我陸铮這個名字,是她從出生起就給了我毫無保留的愛,也是她力排衆議将我送進了沂甯七中。
她羸弱的雙肩,撐起了我的未來。
而我又怎麼能因為她的失誤,反複埋怨她呢。
陸铮擡手捂住了晏霞在大過年繼續咒罵自己的嘴,搖了搖頭,“媽……”
可她剛剛開口第一句,那強忍的淚水就決堤了。
陸铮深吸了一口氣,終是抑制不住地哽咽,“媽,沒事了……沒事了,我長大了,我可以幫你的,你不要害怕……你可以多依靠依靠我,我會幫你……”
随着陸铮每吐露一個字,她的愧疚就多添一分。
“對不起啊媽……當時的我如果能阻止你就好了。”
陸铮吸着鼻子,胸膛劇烈地上下起伏着,“如果我沒有想着,高考之後就逃離這個家,把你一個人孤零零地留在這裡,你就不會變成現在這樣……”
淚水迷蒙了雙眼,反複拉扯着晏霞的心髒。
她貧瘠的表達力,隻能一遍又一遍地抱着女兒,重複着,“铮铮,對不起,是媽媽對不起你。”
而陸铮隻能一遍又一遍地替母親擦去她臉上的淚水,用微涼的掌心感受着歲月在母親臉上留下的溝壑,反複譴責着過去妄想逃離一切的自己。
在熱鬧非凡的除夕夜,滿懷愧疚的兩人,像受傷了的動物,彼此抱在一起。
她們身上唯一的熱源,是彼此。
可……錯的真的是她們嗎?
……
“陸铮?陸铮?”
下了飛機來到地鐵站的陸铮,正渾渾噩噩地站在程衍的身邊。
這回程的路上,除了必須清醒着登機的時間,陸铮一直在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