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24年的初春,在經曆了整整四個月的漫長寒冬後,即使是最保守、最享受鄉村生活的那一類紳士,也不得不承認自己迫切需要呼吸一些來自倫敦的“新鮮空氣”了。
出于更好在議會操持國計民生的需要,也或許度過了狩獵季的森林裡實在沒有什麼獵物可以用于取樂了。
整個英格蘭最有權勢的那些家庭,開始了一場聲勢浩大的遷徙。
從約克郡的鄉村到倫敦中心的必經之路,都被印着家徽的馬車塞滿了。
當一波又一波穿着号衣的仆從開始穿梭在新月廣場時,享受了一整個冬日安甯時光的倫敦人就明白,社交季要開始了。
一輛由四匹純血馬拉動的四輪廂式馬車,行駛在前往倫敦郊區的路上。
巨大的車輪碾過略微起伏不平的路面,車身卻沒有出現一絲的颠簸。
而車身上手工繪制的王室紋章,則在宣示這輛馬車,的的确确屬于一位血親王子。
馬車内,一場小小的家庭風暴正在醞釀。
“請原諒,先生們。即使窮盡我稍顯貧瘠的智慧,我也依舊沒想出我和今年社交季的關聯在哪裡?”
今年十歲,既不可能去議會開會,又遠遠不夠社交季準入年齡的塞希利娅·弗朗索瓦絲·奧古斯塔·阿爾豐西娜·德·夏維勒–卡爾戈萊小姐如是說。
與其說是困惑,不如說是為了抒發自己的不滿。
要知道,在外祖父和舅舅都遠離鄉村,投身于倫敦的政治生活時,年幼的塞希利娅小姐,在外祖父的鄉村莊園裡幾乎擁有着無限的自由。
這意味着她可以盡情去翻閱那些不應當出現在淑女教育中的書籍。
也可以去進行她小小的科學探索,比如解刨一隻青蛙什麼的。
然而塞希利娅對整個春日生活的美好憧憬,都終止于她的外祖父,先王喬治三世的血親王子,吾王喬治四世的胞弟——薩塞克斯公爵殿下看似突如其來的一個念頭。
“我們一起到倫敦去。”
王室公爵是這麼在因弗内斯莊園的餐桌上宣布的。
語氣輕松得像是在約外孫女塞希利娅進行飯後散步。
會有人享受倫敦嗎?享受那裡渾濁的空氣;享受那裡坑窪不平的路面;享受那些極端保守的貴族們,對她身上一半法國血統的挑剔?
至少塞希利娅是做不到的。
在她目前僅有的兩次去倫敦的體驗中,都有些不愉快的事情發生。所以她會喜歡去倫敦嗎?
答案是堅決否定的。
但似乎所有時代的家長都能無師自通一種鎮壓孩子意見的本領。
塞希利娅的反對迅速被外祖父兼監護人無視了。
而唯一能為她說話的舅舅——埃斯特子爵,正默默吩咐廚師加一道圖盧茲香烤小牛排。
外甥女的求助也被他徹底無視了。
總而言之,在公爵的安排下,因弗内斯莊園的主人們都要往倫敦去了。
主人家當然可以随心所欲今天去倫敦,明天去曼徹斯特,下周又出現在香榭麗舍的大街上。
但作為公爵在鄉下的固定住所,因弗内斯莊園的仆從們就無法抱以和主人一樣輕松的心态了。
鑒于偌大的莊園裡真正作為主人而存在的,隻有未成年的塞希利娅和她的兩位男性親屬,男女管家們就不得不擔負起本應屬于女主人的種種職責。
女管家麥迪森太太要一邊為第一次去倫敦的小主人打包行李,一邊安排好負責跟去的貼身女仆和保姆人選。
男管家德雷爾先生則要一邊為小姐取消所有牛津教授上門授課的預約,一邊思考着為倫敦的住宅多帶幾位機靈的男仆。
整個莊園都迅速行動起來。
塞希利娅的抗議聲很快就被一種有序的忙碌聲吞沒了。
于是就有了如今的場面——被衆人打包塞進馬車的塞希利娅小姐,以一種略帶不贊同的目光,譴責着她身邊的兩位男性親屬。
公爵正在随意翻閱今天的報紙,試圖在那些政客互相攻讦的文字中,消磨掉旅途的無聊時光。
而年輕的子爵由于昨晚在賭桌和酒精上的放縱,此刻正占據馬車内一整排的空位,來為自己補充睡眠。
平心而論,薩塞克斯公爵和埃斯特子爵都是一脈相承的美男子。
隻不過跟溫和且富有藝術家氣質的公爵相比,埃斯特子爵的面龐看上去更加銳利且俊美。
然而了解這個家庭内情的人都知道,公爵文雅的舉止背後,隐藏着一顆比他的長子更加不羁的心。
“我希望能聽到一個令我滿意的回答,否則我将保留今年不為你們支付額外開銷的權利。天知道你們倆加起來一年4萬磅的津貼都花在什麼地方了。”小女孩緊繃的臉上寫滿了凝重。
相較于兩位揮金如土還私生活混亂的親屬,未成年的塞希利娅和她從父親那裡繼承的豐厚的年金,才是這個家庭絕對的經濟支柱。
而和兩位男性親屬極端不合理的消費觀相比,已經能夠獨立主持财務會議的塞希利娅,就展現出了超越年齡的成熟和穩重。
最近正在學習處理莊園内大部分賬務事宜塞希利娅繼續說道:“還有,鑒于哈麗雅特·威爾森夫人和朱麗小姐最近寄過來的賬單數量。我希望你們能慎重考慮一下,是否依舊要維持這種和情婦之間的不恰當關系。”
名義上仍為單身的公爵和子爵,與同時代大部分的貴族男性一樣,也有着包養情婦的習慣,他們稱其為“上流社會的做派”。
在年幼的塞希利娅看來,不論從經濟角度還是道德角度出發,包養情婦都是一種她無法贊同的行為。
但十歲的她所能做的,也就隻有盡量抑制外祖父和舅舅包養情婦的的開銷了。
面對外孫女措辭越來越嚴厲的诘問,公爵殿下終于舍得放下手中的報紙,将注意力集中在塞希利娅小姐身上。
他打量着面前的小姑娘,淺金色的頭發和淺藍甚至算接近銀灰色的眼睛,都像極了她的母親。
而她過分精緻的五官和柔和的臉部輪廓,倒讓人想起她那來自法蘭西的父親,那個仿佛阿多尼斯化身的美男子。
眼下她正試圖擺出超過她這個年齡段的嚴肅神情,來達到威懾對手的目的。
盡管這樣的反差,隻會讓她的外貌越發籠罩上一層令人心軟的可愛光環。
“不是為了社交季,親愛的。或者說,不完全是。”
“我們這次是要處理有關——你的次序問題。對,作為因弗内斯莊園目前唯一的女眷,我認為你目前并沒有在聖詹姆斯宮得到相應的地位和頭銜。”
“地位和頭銜?”塞希利娅銀灰色的眼眸裡寫滿了拒絕。
頭銜問題,在因弗内斯莊園一直都算一個敏感話題。
簡單來說,在王室成員隻和王室,或者其他對領地有獨立統治權的家族通婚的時代。
作為先王喬治三世的第九個孩子,薩塞克斯王室公爵殿下與塞希利娅的外祖母——蘇格蘭的鄧莫爾伯爵小姐奧古斯塔的婚姻,并沒有得到先王的認可,因而違反了《1772年王室婚姻法》。
在1794年,塞希利娅的母親出生前,這段婚姻就被宣告無效了。
盡管薩塞克斯公爵對年長他五歲的奧古斯塔小姐一見鐘情,且雙方都處于未婚狀态,甚至他們還在聖喬治大教堂公開舉行了婚禮。
但奧古斯塔夫人一直沒能得到王室的承認。
沒有得到王室承認的奧古斯塔夫人,不能享有殿下及公爵夫人的頭銜。
更有甚者,連她的兩個孩子都得不到王子和公主的頭銜,而被迫在法律上淪為私生子女。
而貴族社會的普遍共識就是,私生子女對父親的頭銜是沒有繼承權的。
盡管公爵在議會中一直試圖為孩子争取合法地位。
但《王室婚姻法》影響着目前所有王位繼承人的利益。
連現在國王喬治四世,都有一段迫于這部法律的壓力,而未能獲得合法性的婚姻。
更别提國王和薩塞克斯公爵的兄弟,克拉倫斯公爵和他那九個未被授予合法身份的私生子女了。
他們費盡心思也無法推翻的法律,顯而易見,也不是薩塞克斯公爵個人的力量就能與之抗衡的。
在這種無望的等待和十年的同居生活後,奧古斯塔夫人最終還是選擇結束了這場荒唐的愛情鬧劇,回到蘇格蘭的父母身邊生活。
而作為這場鬧劇的餘波,他們的子女也不得不面對在貴族社會中的尴尬處境。
塞希利娅的舅舅還可以依靠父輩的提攜,以及自己在戰場上獲得的功勳,為自己争取到一個子爵的頭銜。
塞希利娅的母親,卡洛琳女士的命運,就完全取決于父親能給多少嫁妝了。
憑心而論,公爵其實并不能算一個稱職的丈夫或者情人,但他一直努力試圖做一個稱職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