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事,裡魁也沒法評斷。
但裡魁平日也早就看趙大不順眼,又覺得翟花兒可憐,就跟她說,既然李骅和管事都已經被涼州君處置了,也算惡有惡報。每月望日,玉門軍會在慶明門外募兵,要是實在跟趙大過不下去,想給自己另尋條活路的話,可以去投軍。
“他們……收女人?”翟花兒将信将疑。
裡魁笑着捏了捏自己那兩撇胡子:“你道玉門軍由誰統領?”
“誰?”
“正是那位當着李涼州的面就敢怒殺狗官的女将軍——雲常甯!”
就在那一刻,翟花兒突然覺得,拴在她身上的無底黑夜似乎松動了些,一束天光從濃黏的暗瘴盡頭透了進來。
雖然她看不清楚,但她知道,那道天光就在前方,能破開萬裡黑霧,接納她,指引她,讓她向前走去。
*
翟花兒講完自己這段舊事,人群中有人怒罵李骅,有人稱贊雲安,還有人指着趙大,說他卑鄙無恥。
趙大扯着嗓子叫道:“蘇校尉,您可别聽這瘋婆娘胡說,她大姐真是病死的,跟我不相幹啊。”
正鬧着,卻見人群一側突然“唰”地分開了一條路,衆人扭頭看去,正是雲安騎着那匹棗紅牝馬緩緩走來。
“發生何事?”
雲安并未下馬,居高臨下看着所有人。
蘇绾不愧是軍旅中人,從行事到語言都透露着跟雲安十分相像的幹練,這不,她三言兩語便将事情的來龍去脈向雲安說清楚了。
“李督郵掌管刑獄冤案,你若有冤情,自可去他門前狀訴。玉門大營乃軍營,肩負家國之重,不是給你們報私仇的地方。”雲安看着翟花兒,語氣平靜地說。
翟花兒抹了一把臉上的淚,膝行兩步上前,抓着雲安垂在馬側的一條腿,哽咽着說:
“我知道我沒本事,什麼都沒有,他現在反口不認……我沒法給阿姐報仇,但我不能什麼都不做,我不能蒙着頭裝不知道,由着自己傻下去……”
“雲将軍,我想進玉門軍并非為了報私仇。我若是穿上那身鐵疙瘩,一定不讓您失望。我耍得動大刀,也推得動糧車,什麼苦活累活我都幹得了,隻求将軍收下我,給我一條出路。”
自從知道姐姐死去的真相,趙大的那個家她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可她一個苦命女人,大字不識幾個,她不知道自己該去哪裡,該做什麼。
别處的女人若是走投無路會怎樣呢?
懸梁,亦或是,投井?
可那是在别處,敦煌不一樣。
在敦煌,隻要她們吃得了苦,她們敦煌的女人也可以像男人那樣披甲執銳,像男人那樣挺直腰杆子。
因為她們有——玉門軍!
說着說着,翟花兒似乎又要哭,卻硬是咬牙忍下了淚水,似乎怕雲安不信自己提得動大刀,還趕緊挽起衣袖讓雲安看她手上、臂上那些日常勞作留下的痕迹。
雲安垂眸看着翟花兒,翟花兒仰頭望着雲安。
——高天厚地在兩個女人對視的目光中磅礴地鋪開。
“叫什麼名字?”沉默了片刻,雲安突然開口問道。
翟花兒一愣,趕忙說:“小民叫翟花兒。”
雲安對蘇绾道:“先入冊吧,回頭試過膂力再說去留。”
翟花兒一聽讓她入冊,這回是真的喜極而泣了,急忙要給雲安磕頭,被旁邊的蘇绾一把拉住了。
雲安又交待了蘇绾幾句,讓她處理完募兵所的事之後把新兵和林嬌生一起帶回玉門大營,交待完便先走了。
*
喜極而泣的人不止翟花兒,還有林嬌生。
隻是林嬌生成功地把眼淚圈在了眼眶裡——無邊絲雨漲清池,滿池漣漪,一尾錦鯉。
雲安走進人群中處理翟花兒一事的時候,所有人都像仰望神明一樣望着騎在馬上的雲安,隻有北宮茸茸望見了立馬于人群之外的林嬌生。
一身橙紅色衣裙的“錦鯉”,笑着向他跑過來。
林嬌生沒有埋怨她“怎得一聲不響就跑了”,或者诘責她“你又想自己去找他”……這些話,他一個字都沒說,他隻是從馬上俯身,輕聲問她:“餓嗎?”
“餓!”北宮茸茸用力點頭。
林嬌生從懷裡拿出一塊用葦葉包好的胡麻餅遞給北宮茸茸。
少女雙眼放光地看着胡麻餅,二話不說就接過啃了起來,邊啃還邊沖着林嬌生憨憨地笑。
林嬌生突然感覺滿池漣漪又漲了些,眼眶馬上就要框不住了。
他擡手在北宮茸茸頭上揉了揉,心想:“傻丫頭,怎麼這麼好養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