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李翩大雪天站在涼風門外挨凍的人,正是他的繼母宋澄合。
李翩出生在敦煌,那時候他父親李椠任敦煌太守,在敦煌可謂是隻手遮天的人物。
李椠乃武昭王李暠同父異母的弟弟。
李暠早年娶了“隴西辛氏”之女為妻,李椠也趕緊跟着娶了個辛氏女,也就是李翩的生母。
奈何這兩個辛氏女都沒有榮華富貴的命。
李暠的夫人早世(不是蟲),李暠為她寫了《婦辛氏诔》;李椠的夫人也早世,李椠非但沒寫诔文,且沒過多久就火急火燎地娶了個填房。
那個續弦的女人就是宋澄合。
宋澄合出身于敦煌宋氏,敦煌宋氏和隴西李氏聯姻,這可真是門當戶對,天作之合,哪有不成的道理。
故而,當年李椠跟宋氏一提這事,宋澄合的父親立刻拍闆應了。之後三書六禮齊備,李椠大張旗鼓地将宋澄合娶進了家門。
外邊傳言說宋澄合是個極其嚴苛挑剔之人,尤其是對自己的繼子李翩。
不過這也不奇怪,她嫁進李家這麼多年竟然無出,連個一兒半女都沒有的人,看到繼子漸漸長大,似清風過岩林,如青柳拂新泉,哪能不心生妒恨呢。
人們對此也是見怪不怪,反正俗語早就說了,蠍子尾巴後娘心——都是歹毒的東西。
不過那都是十幾年前的舊事了,你看現在,那李翩不也活得好端端。不僅接任敦煌太守一職,還受封涼州君,雖然涼國已經沒了,但他在敦煌城仍舊是風頭無兩,連小涼公都得恭恭敬敬地叫他一聲“小叔”。
這不是都挺好的。
*
此刻,那個看上去都挺好的人,正沿着菩提園的檐廊往香室走去。
李翩的父親李椠五年前暴斃身亡,那時李翩人在酒泉,正伴駕于涼王李忻身側。
李椠死後,敦煌太守的位子由其從弟李骅接任。
說來也是奇了,這李椠不知是什麼毛病,莫說宋澄合十幾年無出,他納的那一堆侍妾竟然也全都沒個一兒半女。
他死了以後,宋澄合直接把侍妾全都打發走,自己則搬回了宋氏娘家。
待得小涼公退歸敦煌,李翩又将她從娘家接了出來,專門在子城南邊辟了個園子讓她居住——說是居住,實則與軟禁無異。
因她笃信佛法,日日吃齋誦經,于是這園子便取名為“菩提園”。
香室在園内東側,被一棵枯樹倚着。
那枯樹正是菩提樹,是宋澄合剛搬來這園子時問李翩要的。
李翩命人尋了西域來的胡商,費了半天勁兒才從蔥嶺南邊運過來一棵。
可誰都知道菩提樹喜光喜濕熱,在河西根本活不成。果不其然,冬天一到,天降大雪,樹就被凍死了。
香室的門開着,隐約可見内裡煙香缭繞。
李翩走進門的時候,宋澄合正跪坐于書案後,提筆抄寫一本佛經。
她抄的是二十年前被姚興迎入長安的高僧鸠摩羅什所譯《金剛般若波羅蜜經》。
“……凡有所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
宋澄合邊抄邊輕聲誦念。
聽到腳步聲,她擡頭看過來,見來人是李翩,唇邊立時浮起一個有些古怪的笑意。
不得不說,宋澄合很美,且她的美與雲安完全不同。
如果說雲安的美是一壇烈酒,那麼宋澄合則是一汪清泉。
她的美柔和極了,像是最軟的春風吹落一樹桃花,花瓣落在眉眼唇邊,妩媚嬌豔。
也許正是因為這看起來異常柔婉溫順的美,才讓李椠對她寵愛有加。
她雖是李翩繼母,卻是剛過了及笄之齡沒多久就嫁給李椠做填房,實際上她的年齡隻比李翩大八歲,今年連卅五都不到。
此時此刻,宋澄合眉眼含笑地看着繼子以一種輕緩優雅的步子走進香室,那抹古怪笑意浮在桃花般的面容上,愈發顯得詭谲瘆人。
“腿很疼吧?”宋澄合問。
“沒有。”
李翩簡短地答了她,而後自己在香室的蒲團上盤膝坐了下來。
嘴上說着沒有,但他落座的樣子卻明顯有些僵硬。
宋澄合瞧着,笑意更濃了些:“别騙我,别人不知道,我還能不知道嗎?你這腿已經和旁人不一樣了,定會時常疼痛難忍。”
李翩也笑了,面帶嘲諷之色:“我自找的,我自受着。”
這自嘲的笑容像針一樣紮進宋澄合眼中。
宋澄合移開了視線,片刻後又問:“眼睛呢?”
李翩面上笑意更甚:“眼睛倒是比腿更難受些。外人看不出這雙眼已是半瞎不瞎,隻有我自己知道罷了。”
說這話時,他再次無意識地眯起眼睛。
旁人隻道涼州君喜歡眯眼睛,且他一雙姣麗鳳眼,眯起來的時候頗有種暧昧纏綿之感,便都以為他在裝腔作勢,自诩風流。
但沒人知道,他經常眯眼隻是因為他的雙眼年複一年越來越嚴重的疼痛和模糊。
“恨我嗎?你應該特别恨我吧?”宋澄合又問。
不知為何,她眼中閃着一抹期待的光芒,仿佛期待着李翩回答“是,我恨你”。
可李翩隻是平靜地看了她一眼就轉開了目光,對這個問題未置可否。
宋澄合沒有得到自己想要的回答,面上隐有怒色,但她很快将這怒色壓下去,又另起了個話頭。
“坊間诋毀你的那些風言風語,我可都聽說了,什麼缺德、缺愛、缺廉恥。你從前是那麼清傲的一個人,現在卻低下頭任憑流言蜚語作踐,這滋味如何啊?涼州君。”
說着說着,宋澄合“嗤嗤”地掩口笑了起來。
未等李翩回答,她輕聲念着“涼州君”三個字,決定乘勝追擊:
“先王封你涼州君,是讓你替他受淩遲之刑呢。他自己做了個為國捐軀的大英雄,多麼痛快,而你,世人的流言蜚語會将你千刀萬剮,讓你生亦不能,死亦不能……這你都忍得了?難道這也算是鹿王慈悲心的一種?”
話語泛着血腥氣,從唇齒間汩汩淌出,這一次,李翩的神情倏地黯了黯。
宋澄合十分敏銳地捕捉到了這輕微的黯淡,瞬間便知自己猜得沒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