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姮翻開了《鏡齋》的最後幾頁，上面記錄着：

“鏡齋二百九十六代，燕還語收弟子燕曦、燕姮，慈以愛之，道以授之。燕曦年十九殉于邊境。燕還語攜燕姮承齋之志，絕魇神于境。燕還語亡于邊境，姮出境不見其屍。後姮覺自己不得死，已非人。”

“複三十六年，邊境重現，姮不得入。”

後面的記載就斷了。隻剩下一副滿頁的畫。上面畫一龐然怪物，四足宛若八仙桌朝四個方向立住，身體長長地支在中間，幾乎是四足的兩倍長，兩隻手在空中抓舞，長度橫亘整個畫頁，似乎比身量還長，指頭淩厲尖長，隐有寒光。整具身體皆是黑色的肢體，其上還能看見筋絡血脈，外面白骨相裹，像是一副盔甲。

最令人驚悚的是，這怪物沒有頭，脖子上是一顆碩大的眼睛。

宛若滿月。

畫旁備注了兩個字：魇神。

這...哪裡是神？

燕姮打斷了楚随的思考，繼續道：

“那時節家國積弱，四處混戰，餓殍遍野，活着的賣兒鬻女，死了的狼腹藏屍。孤兒多了去了，我上輩子積了德才能被師父收養。”

“我被師父收養的時候，已經7歲了，算不上好年紀，開蒙晚，練功學術都比不上師兄這樣從小養在身邊。懵懵懂懂地在祖師爺面前立了誓，就成了鏡齋的“幺兒”。”

燕姮說到這輕輕笑了聲。

“皇帝愛長子，百姓愛幺兒。師父寵我，師兄也慣着我。”

“好日子沒過幾年，師兄死了，師父便帶着我進邊境，我總過不去這個坎，覺得要頂起師兄的責，吃得苦，下得狠。我想着哪怕我死了，隻要師父還活着，出了邊境再收養個好孩子也一樣能把鏡齋傳下去。”

“師父帶着我運氣好，真的就殺到了底層，見到了所謂的“神”。”

噩夢邊境真正的造物“神”。

燕姮閉了閉眼，似乎還能看見那場大戰的血色氤氲在眼前。

“我們成功了，殺了魇神。你也進過邊境了，我們是神魂入境，死了也該有副屍身在，但是我...”燕姮頓了下，隐下些許話語繼續說道：“我被師父推出來，活着醒來了，師父的肉身卻消失了。”

“這是一切怪異的開端。師門，親友都死絕了，我連問也無處問。再後來，我發現自己被殺也不會死去，用刀刺，用火燒，用水淹都無濟于事。隻要吊着一口氣，傷口都會慢慢愈合，隻是速度極度緩慢。血液一旦離開身體就變成了黑色，樣貌更是永遠停留在了殺掉魇神的那一年。”

“不會老，也不會死。”

燕姮把台上的書都挪開，鋪了一塊黑色絨布。從下櫃取了那把祥雲紋的銅鑰匙，走向那面黃花梨的精雕大櫃。

櫃門打開，那面神獸騰雲的圓形銅鏡，正端正懸在櫃中，燕姮小心翼翼地取下來，放在了台上。又将衣領處的細繩拉出來，取下了上面的菱形小鏡，放在銅鏡旁邊。

“鏡齋前代中，一共毀過邊境四次，沒有人活着出來。起初覺得，我們毀了邊境，殺了魇神。以微弱人軀去對抗神魔本已經是極限，我還能活着出來，不過是落點後遺症，這買賣我占了大便宜。”

“人類的恐懼、狂妄、惡念無窮無盡，時光輪轉，邊境終究會重啟，但是不應該那麼快。”

楚随再次看到書上那句：“複三十六年，邊境重現，姮不得入。”

燕姮說的平靜，這段風霜逼人，血色煙塵的過往就在她的寥寥數語裡概括。

可是如無聲驚雷，未哭處才是緻哀。楚随看着書頁最後的一句，筆透紙背，一字一句，痛不欲生：

“舊友皆殉，同門具亡。血肉剖盡未成大事，俯仰有愧。”

“你找上我，想要再回邊境是為了什麼呢？”楚随問

燕姮摸着鏡緣，眼中傷痛盡褪，甚至添了些嗜血快意。

她将鏡子遞給楚随，說“每次鏡齋毀掉邊境，邊境至少會銷聲匿迹三百年，可這一次，不過三十六年，伯奇鏡又亮了。”

“倘若是我與師父上次未能真正殺掉魇神，那我就再殺一次。”

“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師父就算是死了，我總要讓邊境把師父的屍身給我吐出來。”

幹脆利落，仿佛隻是說什麼不起眼的小事，楚随卻被語氣間的傲氣震得手臂微麻，一種慕強的血液在血管中灼熱地奔騰起來，又被他克制地按捺下去。

他望着手裡的鏡子，伯奇，神話裡吞噬噩夢的神獸。

仔細去看銅鏡上的花紋，是一隻巨鳥，爪如鐵鈎，喙若彎刀，側臉上便有雙目，想來是有兩對眼睛。兩對羽翅遒勁有力，似乎能扇破雲霧，破鏡而出。

它的背正好是銅鏡的邊緣，猶如山脊凸起，峰角淩厲。楚随仔細看了看，那背部山脊上...似乎是有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