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員給她們指了個方向,一直沉默不語的顧鸢忽然扯了下池茗的手。
“那邊是我們住的酒店。”
酒店?對!酒店。
池茗立刻找出群裡發過的酒店房間号,為了方便集中管理她們統一填過表格。
“找到了。”
她跟顧鸢對視一眼,扯着她跑得飛快。
蕭段文竟然申請了單人間。
她幾乎已經确定其中一定有鬼,打電話通知了酒店的值班老師,懇求對方找前台要備用房卡,老師聽完之後頓覺事态嚴重,不假思索地同意了。
挂斷電話,手汗已經變得陰冷濕滑,她跑得肺都感覺到抽痛,卻一步也不敢停。
快一點,再快一點,因為除了顧餘,沒人知道周降最有可能被誰帶走。
刺眼的白熾燈。
周降艱難地睜開眼,看到熟悉的陳設。
那家潛水的店啊……
下午還說怕被拐走,現在看來倒是一語成谶了。
周降想爬起來,卻感知不到自己身體的存在,每一寸肌肉都像是被切斷了與大腦的聯系,連帶着神經末梢似乎都被麻痹了。
他試着挪動,卻連手臂都快要擡不起來。
還換了招數,周降想,但本質上都是一樣的。
他竟然出奇地平靜了,同樣的事情經曆過兩遍,周降都快要搞清流程了。
他一點也沒有改變,還是一樣,隻會用些卑鄙下作的手段。
那扇門最終還是被推開了,周降看着倚在門框上沖他笑的人,思緒猛地被拉回去年的深秋。
在學校昏暗的倉庫裡,李思齊也是這樣推開門,看着倒在地上昏迷不醒的自己嗎?
周降至今也沒想明白他從哪裡弄來的藥,總歸不是什麼合法渠道。
差一點,隻差那麼一點點他就得手了,如果不是林拓一直對他有所警惕,那個因為停電而一片混亂的晚自習,根本就不會有人發現周降的失蹤,更不可能阻止李思齊對他下手。
可也是因為混亂,有數不清的人圍觀了倉庫大門被砸開的那一瞬間。
他偏偏在那個時候醒了,看到自己近乎光裸的身體上斑駁的吻痕,和門口一瞬間陷入安靜的人群。
林拓沖進來将校服扔在他身上,拽起李思齊狠狠地打在他臉上,周降看着他想要起身,卻一動也不能動,甚至連辯白的話都說不出。
周降向來是人緣好的,他将目光投向門口,顧不得自己現在的難堪,祈求能得到其他人的幫助。
可人群之間最先伸出的不是帶着暖意的手,是一個個黑漆漆的鏡頭和一雙雙簇着興奮火苗的眼睛。
不是說真誠是必殺技嗎?為什麼反倒傷人的時候最鋒利呢?
周降希望自己倒不如在那場未遂的□□裡死了的好,省得面對學校裡鋪天蓋地的流言和指指點點的同學。
他認為自己從始至終都沒有錯,但沒人會聽受害者的自白。
人們都隻看到自己想要看見的,在壓抑沉悶的高中裡,這無疑是最勁爆的談資。
被寫上侮辱字眼的課桌和書本,被取消的評優資格,一切都在朝着周降施壓,他最終在一個下午忍無可忍,出手打了朝他臉上潑了不明液體的人。
事實上他知道那是什麼,腥膻的難聞氣味足以說明一切,正是為此他才不堪受辱,朝着施暴的人爆發。
他下了死手,林拓也來幫了忙,砸的第一拳就沖着面門去了,直接打斷了那人的鼻梁骨。
周降當時想的是,林拓回去又要挨打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學校終于找到将他勸退的借口,連帶着林拓也受到波及,因為之前出手打了李思齊,數罪并罰,兩人一同被遣送回家。
林拓很無所謂,說大不了不念了,反正他那個爹也不會管。
但周降卻看到他校服下遮掩不住的鞭痕。
他知道自己無論如何也沒辦法在高中待下去了,也沒有臉面再面對那些人,好在林拓的成績優秀,又不是風波的中心,等這段時間過去,學校自會讓他返校的。
至于自己……他已經分不清,自己到底算是個考清北的好苗子,還是給學校蒙羞的麻煩精。
李思齊竟然能從他的摯友搖身一變,變成試圖強行占有他的犯罪者,巨大的落差讓周降在人際交往上受到前所未有的的打擊,他不明白,拒絕了他的表白而已,他怎麼會一點體面也不留。
所以他毫不猶豫地報了警,李思齊□□未遂,并且男性并不屬于□□罪的适用範圍,他想,李思齊怎麼樣也是強制猥亵罪,他絕不會輕易放過他。
可命運好像跟他開了個并不好笑的玩笑。
李思齊的身份證年齡造假,實際年齡還不滿十六周歲。
他做了足以毀掉一個人一生的錯事,到頭來卻連刑事責任都不需要承擔。
從那天起周降閉門不出,把自己關在房間裡悶了快三天,直到安如意最後一次敲門,哭着暈倒在他房門口,門把手轉動了一下,那扇緊閉的門終于被打開,露出黑暗的、死氣沉沉的房間。
安如意被送到醫院,躺在病床上的時候,周降頭一次知道,原來有一種病叫過度換氣綜合征,原來呼吸也會中毒,原來強烈的傷心和痛苦可以如此具象化。
他後悔自己的任性,造成的後果竟會由最愛的母親承擔。
好在周骁的後背一如從前那樣寬廣,臂膀還像兒時托舉周降時那般有力,可以擔負他尚且年輕的兒子的軟弱和眼淚。
李思齊的父親是當地一家小公司的老闆,尚未在深圳站穩腳跟,周骁卻已經是圈子裡有頭有臉的人物,他朝那家公司施壓,實際上是逼迫他棄車保帥,商人都以利益為重,何況面對着能摧毀他多年心血的對手,李思齊這個算作累贅的兒子,還是個惡心的同性戀,被送進了周骁指定過的精神病院。
周降卻沒能好起來,他患上嚴重的焦慮障礙,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内甚至不能進行正常社交,明明他從前最擅長和人打交道。
他無法面對鏡頭,因為他會難以抑制地想起那天的一個個黑洞,仿佛是一種無聲的嘲弄,他會無意識地在身上留下痛苦的痕迹,淤青也好,劃痕也罷,他拼命地甩脫強大的解離感,确認自己還活着。
周降不想要防禦機制,不想要從痛苦的現實中抽離,一直痛下去,總歸是會習慣的。
十字打頭的年紀,李思齊這三個字成了陰霾,成了周降身上一道好不了的淤青。
他不喜歡美化自己沒走過的路,卻沒有一刻不想着,假如能有重來一次的機會,他一定不要認識這個人。
“老天爺可真是開眼啊,我還沒去找你呢,倒給了我個機會,讓你自己送上門來了。”
李思齊緩步走過來,坐在了周降身邊。
“不過這都是你自找的,要不是你爸當初把我逼到那個份上。我怎麼會自己打工來這做潛水教練,怎麼會好巧不巧接到你的外賣訂單?周降,你猜今天的藥,是從哪兒來的?”
周降不想回答他的問題,努力地偏過頭去。
李思齊仍然自顧自地說着。
“要不是你爸非要把我逼進那個破地方,我怎麼會拿到這藥呢?這藥今天用在你身上你才會知道我在裡面受了多少折磨,那根本就不是什麼正規醫院,他純是讓我進去吃苦頭的。”
話沒說完,他牽住了周降的手,眼睛閃爍着不懷好意的光。
“不過上次失策了啊,用錯了藥,我幹了什麼你都沒看到,這次不會了。”
他拉開桌子的抽屜,裡面是滿滿當當的針劑,李思齊終于如願以償地捕捉到周降眼神裡的恐慌。
“肌肉松弛劑,喜歡嗎?”
他強制周降與他十指相扣,卻被帶着體溫的戒指硌到手,李思齊啧了聲,低低地罵了句什麼,随即褪下他的戒指直接扔飛了出去。
戒指磕碰在牆面上有摔下來,發出“叮當”兩聲脆響。
“下午那個是你男朋友?”
周降的胸口劇烈起伏着,用仇恨的目光死死盯着李思齊。
對方沉默地盯了他兩秒,突然重重地歎了口氣,手在周降看不見的地方動了動,連表情都帶着狠意。
周降聽見自己身體發出脆響。
他被巨大的疼痛感席卷,身體劇烈地抽動,傷處好像被完全地撕裂了、扭曲了,像有顆心髒埋在那裡一樣,搏動着、顫顫巍巍地,疼的人近乎麻木。
李思齊折斷了他帶過戒指的那兩根手指。
戒指留下深深的印迹,在殷紅的手指上浮現出一尾活靈活現的小魚,這是連周降都不曾察覺的巧思。
李思齊冷冷地看着,像是突然想起來件事兒似的,道:“對了,忘了告訴你,你最好小心一點,我不太想活了,不僅要你的人,搞不好還要你的命。”
他說這話的語氣就像在讨論晚飯吃什麼一樣稀松平常,周降痛得出了汗,衣服緊貼在後背上,幾乎以為自己幻聽了,可他下一句話又将他拉回現實。
“你也不用指望你那個小男友來救你,哪有那麼多英雄救美的橋段?他現在大概還要等人救呢。”
他看着周降睜大的、充滿質問意味的眼睛,笑得張狂。
“放心吧,我會讓蕭段文好好招待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