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是原世界小亮的if線,和本文正文屬于平行世界關系,也是另一個he(?)的可能性
春雪 01
湯已冷了。
奶白色的鮮湯表面,蛤蜊與魚類的油脂結成腥薄黃翳,曾經細嫩潔白的豆腐塊,也在漫長的等待中漸漸沉底,歸于死寂。
它被靜靜地盛放在塔矢亮的房門口,連同一條香煎秋刀魚、一碗米飯、一份煎蛋卷以及一份拌菜一起,被它一紙移門之内的主人無意有意地遺忘。
“小亮……”不知是第幾次,明子夫人欲言又止地,輕輕敲了敲紙移門。
房間裡靜了一會兒,這才傳出一個沙啞的嗓音:“母親,我說過了,我已經吃夠了。
“可是……”他的母親仍然滿面憂慮風霜,卻不得不強行按捺住聲音裡的不安,“你吃得太少了,這樣你的身體撐不住的。更何況,明天、明天你還要去參加那孩子的……那孩子的…………小亮,多少再吃一點,好麼?”
回答她的,唯有一片無波的沉默。
于是明子不得不放下——也隻能放下——無論是餐盤還是言語。“我換了一點新鮮的食物,放在你門外了,小亮,你記得吃一點。”
然後一位母親捂着潸然而下的淚水,扭身而去。
這是進藤光葬禮的前一日。
也是進藤光車禍的噩耗發生後的第……第幾日呢?
塔矢亮記不清了,也不必記清。自那一日以來,他記不清自己吃過什麼,記不清自己幾頓沒吃,記不清自己睡過多久,亦記不清自己多久沒睡。怎麼還能有人食能下咽,怎麼能有人還睡得着?沒有那個人的日子,本就失去意義,世界已光怪陸離如人間煉獄,每一分每一秒,劃過他的眼前的,都是見諸報端的那張照片。
天妒英才,新科本因坊頭銜挑戰者意外殒命,頭版頭條上的墨字這樣寫。
而報道配圖是一片狼藉的現場照片,扭曲的車況,摔壞的手機,潑灑碾碎一地的鮮血。
進藤的血。
他們并沒有刊印進藤的樣子,然而,看着黑白報紙上那黑白的血迹,猩紅卻幾乎透紙而來,令塔矢亮止不住一陣又一陣的眩暈與冷顫。
不,這不是真的。
這一定不是真的。
這種事情怎麼可能發生?還是發生在進藤身上?
那個永遠都精力旺盛、和自己有吵不完的架的進藤,怎麼可能變得了無生機?
怎麼可能就這麼——就這麼沒了?
不可能的。
是他們搞錯了吧,一定是有人搞錯了。
對了,報紙上沒有刊登進藤出事故的照片,為什麼呢?也許不是進藤,而是長得很像的什麼人。也許、也許他們隻是弄錯了人——
塔矢亮憤怒地撥通過《圍棋周刊》出版部的電話。撥打進藤光的電話。充滿期待地撥通過棋院的電話。撥打進藤光的電話。焦急地撥通過和谷義高的電話。繼續撥打進藤光電話。撥通過伊角慎一郎的電話。撥打進藤光的電話,又一次一次地,無人接聽。
最後的最後,他渾身發顫地撥打了進藤家的電話。
應答他的,是進藤的母親的泣音。
那一刻,塔矢亮的大腦一片空白。
呆呆地愣住,如同被吓住的孩童。
也許靈魂撕裂的痛苦,便是如此吧。那樣的劇痛,龐大得足以令人忘記世界,也忘記自己。自那一刻起,他黑白二色的世界生生被撕走一半,隻剩下無窮無盡的、沒有一絲光的漆黑。
塔矢亮沒有參加進藤光的葬禮。
光是想起報端的那張照片,便是錐心之痛;若是在葬禮上真正見到那張平時明亮的面孔,一動不動地躺在棺椁之中,自己或許真的會瘋吧。
不行。不可以。
如果是那樣的話,就不得不承認進藤真的已經不在了。
做不到,做不到的。
渾渾噩噩不知多少日,塔矢亮的腦海中,仍然悔恨地盤旋着他們的最後一次私局。
那一陣子的進藤,仿佛被困在一張玻璃穹頂下。
四處摸尋,四處碰撞,頭破血流,又仿佛被什麼看不見的東西攔住,尋不見出路。瓶頸對任何棋手而言,都是必然的劫數;然而自進藤光踏入十九路以來,還是第一次嘗到如此焦苦。
“進藤,你知不知道再這樣下去,不要說趕超我了,你連本因坊循環圈都要待不住了?!”二十二歲的塔矢亮猛然從棋盤前站起,眉峰緊蹙,目光激烈如雷鳴電閃。
而那時的進藤沉默許久,才垂着眼睛,低聲道:“我知道的啊。”
塔矢亮倏地一怔,而進藤已經站了起來,推開桌子轉身要走。他的神情低低掩在劉海之後,看不分明。
“進藤!……”怒火蓦然全然消滅下去,亮本能地一把抓住進藤光的手腕,卻不知道該說什麼。
進藤輕輕甩開了他,緊緊抿着嘴唇。過了好一會兒,才開口:
“塔矢,在獲得本因坊挑戰權之前,我不會再見你。”
“等到獲得了本因坊頭銜挑戰權的那個時候,我會把答應你的一切,都告訴你。”
塔矢亮記得那一場殘局。
無數次不眠不休的長夜裡,他在腦中記起戛然而止的那一手,錐心之悔都忍不住湧上心頭:若是那天自己沒有如此沖動,若是那天他們沒有争吵,如果那天進藤沒有走——是不是他們還能下完這一局棋?
他沒有答案。
世上也再沒有他想要的答案了。
他一生的敵手被車輪碾碎,而他靈魂中另一半的光,已長眠在九尺黃土之下,從此不見天日。
而生平第一次,塔矢亮失去了打開棋盒的勇氣,甚至不敢接近十九路棋盤。
休息一下吧。塔矢選手需要休息,他們說,對他投來惋惜中帶着憐憫的目光,竊竊私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