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回中陽裡,勤勞的劉老三已經為武大老闆娘吭哧吭哧打了十幾天的雜了。
也不知道這個偏遠小酒館怎麼能有這麼多事情要做。
而且這婦人好生歹毒,為了這不過一點微不足道的小酒錢,竟不顧情面,徑直去找了他的父兄!
想到這,劉邦憤恨着踢了一腳地上的箱子,掄起一拳打向樹幹,偏偏又在最後片刻慫了,收了力,隻放棄似的伸手搖着它,樹葉嘩啦地叫了幾聲,煞風景地不掉下一丁點東西來。
他憋屈地想起父親押着他回酒館,說是不管樊哙已經幫他付了錢,反正這幾天供武負使喚,又憋屈着一股悶氣拿起貨物往酒店裡走。
“今日你搬完了便走吧,”武負笑着往嘴裡扔了兩顆花生,看着劉邦把東西放好,“畢竟我也不是什麼不留情面的人兒。”
“嘁,你居然發善心要我走了?”劉邦撇嘴坐下,從兜裡摸出幾枚銅錢來,破天荒地灑脫道,“可我今日還偏就不走,來一壺酒,請你一碗。”
今日天色已經太晚,四周喝酒的人被武負盡數趕了,一個人喝着着實不算痛快。
武負毫不客氣,拍拍手利落地一抹桌子收了錢,扭頭喚着王媪:“王媽,給咱們劉大人拿一壺酒來。”
劉邦嗤笑一聲,不願和這種女人計較,卻又忍不住嗆:“哪日我真成了大人,你千萬——千萬可别哭着求我喝你這一壺酒。”
聞言,武負柳眉一挑,奇道:“天下間還能有此等奇事,怕不是歌女都能唱個幾百年。”
王媪過來坐下,順手幫兩人倒酒,笑道:“真到那時,怕不是咱們酒店都要被人擠破了。”
“嗐,”劉邦擺擺手,裝作有些害臊地打住話頭,“不說了。”
他嘴上說着不說了,心裡卻早已飄飄然發散起來。
平心而論,他劉老三也不差到哪裡去,長得正身材好,講仁義悟性高,唯獨比那些酒囊飯袋少了封地、少讀了幾本書罷了。
來日他跻身上層,做了士人……
首先便是要置個大宅子,一家人齊齊整整住進去,再挖個酒窖,放滿各地美酒佳釀。
偌大家宅總要人守,那便邀樊哙管,那家夥五大三粗,站在門口,一個人就可抵神荼郁壘。
宅中收入也要理,那便要蕭何,甭當那勞什子的官,做牛做馬還要與那群廢物貴族行禮,來他宅中管人理賬,他在這方面倒是在行。
事情都安排完了,隻差得個士人當當。
可做士人……怎麼做?
思想毫無預兆地拐到這個彎上,劉邦手中的酒猛然灑出去半碗,浸濕半邊衣襟,酒氣頓時彌漫開來。
怎麼做?
普天之下,莫非王臣。憶往昔武王伐纣,世人尊周天子大宗,周王承天之運,将九州賜予諸侯,從此天下人皆循宗法、守禮樂、受分封。
劉邦平日裡沒少吹牛做夢,今日破天荒地在心裡往深了思考,思考出的竟是違背祖宗的逾矩大事。
武負兩人被劉邦突然的動作吓了一跳,正欲詢問,卻又見劉邦隻安靜片刻,不管不顧地抓起酒壺,仰頭便灌。
“你這人!”武負連忙起身,想把他拉住,可扯也扯不動,隻能無奈地看着他喝完,罵道,“你這人怎麼一驚一乍?這烈酒哪能這麼喝?”
劉邦擡頭看她一眼,發現對方的臉漸漸起了層霧,昏花得不行,伸手想要把它驅散,揮了幾下,還是沒用。
“老闆娘……我怎麼看不清——”
“咚”一聲響,話還沒說完,劉邦的頭沉沉地倒在桌上,引得燈芯跟着彈跳兩下。
看着這場面,武負心疼地倒吸一口冷氣,心想這桌子十幾年了,怕不是要壞在這一腦袋上。
*
韓國新鄭,相國府。
韓非張良一站一坐,氣氛有些凝重。
午後的陽光透過窗棂,照在桌上,纖長的手指在杯側微微收緊,引得杯中茶水泛起小小漣漪。
“非兄……你是說,”張良皺着眉,似乎有些難措辭,“有人看重你的學說,與你探讨了好幾日?”
韓非背着手走兩步,悶了半天才悶出一聲“嗯”來。
“這難道不是好事?”張良心中疑慮陡升,緊緊盯着韓非沉下來的表情,“你不是一直希望如此嗎?”
“此話不假。”
韓非沉默着,身形頓了頓,向窗邊走去,看着窗外人工開鑿的小溪流,水光透過窗戶投在天花闆上,在頭頂緩緩流動。
“你知道,我的學說,為何,被父王,斥為無物嗎?”
知道。因為它忤逆又不切實際。
張良敬佩韓非不假,贊賞他的學說也不假。
可天下自古分封,宗法禮樂嚴明,又怎麼可能如韓非所想?
新聖?兼天下?如何能夠!
張良斂了目光,抿了抿唇,沒有說話。
“可那人,卻告訴我,他與我不謀而合,我的想法,能為他的大業,增光添彩——我、我是否,要助他,完成大業?”
溪水潺潺地流着,是韓王來相國府時,說府内一側太過寂靜,特地派人來引的,底下還鋪滿了玲珑的圓潤石子。
水聲清脆而明晰,像是在兩人之間流過。
“何謂大業?”張良沉默片刻,問道。
韓非不必看都知道張良此刻挂着嚴肅的表情,背着身,苦笑搖頭,感慨道:“你太聰明。”
張良幾乎瞬間就察覺了韓非用詞的特殊,心中沉甸甸的,幾欲起身,最終還是按捺住紛亂心神:“非兄!你如實告訴我,你見的——是誰?”
韓非緩緩轉身,背對着窗,逆光看他,頭發一絲不苟地打理在頭冠之中,被光勾勒出淺淺的邊,整個人在張良面前投出一片陰影來。
茶杯不慎被傾翻,清澈的茶水順着木紋流下,連續不斷地滴在席上,灘出一片水漬。
張良一手撐在桌面,定定地看着面前的人。
韓非穿着深綠近墨色的衣衫,在逆光的陰影下更顯厚重,整個人都顯露着常年奔波來往于朝野之間的特殊氣質來,既雍容華貴又意志堅毅。
“秦王,嬴政。”
韓非如是說。
車馬勞頓近兩天,韓非幾乎是片刻不停地趕往約定的地點。
消息來自他的師弟李斯。
多年分别的師弟忽然邀相見,時間約定得還甚緊急,按理來說,韓非不該掉以輕心。
但那布條上的話卻讓他忽視不得,隻能将張良留在中陽裡,自己帶着一隊人馬赴約。
“師兄,寓言得貴人青眼,特邀一聚。”
韓非又掏出它來看,像是要把每一個筆畫都細細觀摩一遍。
擡頭,卻到了一間農舍。
從外面看倒算是修葺整齊,不像是拿他消遣。
正這樣想着,木門被打開,正是李斯。
韓非險些沒能認出自己這位向來樸素處世的師弟。他不再像以前一般身着布衣,反而衣衫上等,在陽光下泛着特殊的光澤。
“師兄,這邊,”李斯笑着喚他進來,又為他沏好茶水,“稍等片刻,貴客即刻便到。”
韓非直接悶了一杯茶,慰藉了下快要冒煙的嗓子,才開口問道:“多年未見,看上去,你如今,過得還不錯。”
李斯坐在他旁邊,拍拍他的背讓他慢些喝,也給自己倒了杯茶,笑歎道:“也不怎樣,不過是那樣過罷了。師兄在韓國可還好?”
“别提了。”韓非苦笑搖頭,“我不必多說,你也懂的。”
兩人一言一語地搭着,重聚的局促便沖散幾分,反而憶起往昔求學歲月,多出親昵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