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勝有些艱難地把擋在路上的屍體撥開,黑黢黢的夜裡綿延着沒有盡頭的道路。
連天大雨,布鞋已經失了作用,近千人的隊伍打着赤腳踩進泥裡,濺起渾濁的水花,留下一個個重疊的泥潭。
這樣一條路,隻走幾步便是餓死累死衣不蔽體的屍體,堆積着,交疊着,骨瘦嶙峋,飽經風霜,隻望過去都仿佛能聽到無盡的哭喊。
災荒與苦役接踵而至,成為殺死所有人的鋒利鍘刀。
“今日就在這停下來吧。”陳勝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對同行馬車上的秦吏商量,“我讓吳廣先去探探路。”
馬車流蘇也被雨水打濕,滴下幾滴沉重的水珠來。
那秦吏與同伴交談片刻後,不耐煩地回答這位屯長:“還不快去探?要去漁陽,現在才在大澤鄉!要是誤了日期,這些人全都沒命了!你倆也逃不脫!”
窗簾啪地放下,重重地往外飛起,險些扇到陳勝,陳勝往後退半步,還是有甩出幾顆水珠到了他臉上。
大雨砸得周邊樹木嘩嘩地響,他在旁邊沉默着片刻,往後面走去。
九百餘人,皆為窮苦農民,平日裡看天吃飯,吃不飽穿不暖,又要日夜兼程趕往漁陽戍邊。
難。
更别提這接連數日的大雨,路險難行,心力交瘁。
陳勝聽不得饑餓與疲憊競相殘害出的呻吟,隔着雨簾看着那些眼巴巴盯着自己的農民,皮膚是黝黑的泥土的顔色,性命是貴人們随心所欲賜予的玩物,命運竟不如浮萍。
他心裡燒起一場火,竟難以被大雨澆滅。
在馬車裡催了第二次之後,吳廣回來了。
他的布衣淌着水,聲音散在大雨中,又沉入泥土裡。
“前面的路被大水沖斷,我們實在過不去了。”
*
李斯走進宮室,先聽到的就是嘈雜器樂與一群女子的調笑聲,嬌吟與靡靡之音充斥整個秦王宮室,連柱頭刻着的龍都變成柔軟的曲線,隻讓人心裡發軟了。
他心思本就沉悶,再被走進後那奢靡香氣一熏,眉頭皺得更是嚴重。
“陛下。”
器樂嬌聲齊靜,美目皆含着被打擾的不爽,齊刷刷地看着門口的李斯。
隻有一個披頭散發的少年對此理也不理,頭放在另一個人大腿上,讓一個美人繼續喂自己吃棗子。
那人隐在簾後,隻能看見纖長蒼白的手指覆在少年頭頂,絲毫不被影響,動作輕柔地按摩着。
殿内一時寂靜無聲。
少年吃完棗,把果核吐在美人手心攤開的手絹上,坐起身來,然後才問:“原來是李丞相,何事?”
“臣……”李斯皺眉行禮,有些猶豫地看了一眼暗處的人,還是決定說出口,“臣想,如今災年,新頒布的律法太過嚴苛,恐怕生變。”
“哈,你們看看,叫朕欣慰啊,”少年笑起來,眼睛彎彎的,露出尖尖的虎牙,轉了身讓周邊美人跟着一起笑,“就為這事還跑一趟?”
衆女銀鈴般的笑聲讓李斯呼吸一滞,沒有再說話。
“丞相大人為國為民,着急一點是自然的。”簾後的人終于開口,聲音輕柔尖細,一句話說得慢條斯理,“皇上可得好好獎賞一番。”
這人說話向來聽得李斯渾身難受,又如蛇蠍般躲在暗處,隻覺得比其他宦官更詭谲怪異,讓人心生煩躁。
可他語氣不為所動,開口:“趙大人說笑了,不過盡職,何需獎賞。”
“李大人,”少年帝王心煩地打斷李斯,燦爛的笑容早已不再,但看上去還是威嚴不足,反而有一種怪異的狠,“戍邊一事事關重大,期限定得緊,懲罰定得重,這才能保證大秦安危。”
“可……”
“不必多言。”他說,冷下來的臉忽然又笑得陽光,“人生如白駒過隙,李大人為何要操那麼多心,不若靜下心來與朕一同看一曲歌舞?”
李斯冷冷地看着遠處狀似誠摯邀請的少年,瘦弱的身軀被玄色龍袍壓得更顯單薄,此刻被花團錦簇包圍着,在偌大的皇宮内顯得遙遠又飄渺。
李斯不願再看,也不願再堅持。
少年的笑一直等到宮人将大門關起才消失,他轉過去,語氣興奮又怪異,像是發現了什麼奧妙,對趙高叫道:“你看到他看朕的眼神了嗎?”
“丞相一人之下,臣等怎麼敢看。”趙高垂下眼眸,盯着榻上的花紋輕聲道。
“一人之下?可他看不起我胡亥!”少年呸了幾聲,狠戾之色溢于言表,“他李斯難道又是什麼好東西!”
趙高看着怒瞪宮門的胡亥,依然是慢條斯理的平靜語氣:“畢竟李大人跟的是先皇。”
“他還敢說先皇?我殺兄弟舊臣,他也殺了師兄篡改君令,”胡亥憤怒地将桌上的東西盡數掃下,“我和他狼狽為奸,他憑什麼這樣看我?”
漆盒銅器接連不斷地砸在地上,水果糕點滾落,接連不斷的響聲響徹整個大殿,亂人心神。
“陛下。”趙高沉聲打斷,竟聽出幾分威儀來。
淩亂的響聲兀地結束,殿内忽然寂靜,胡亥像是終于夢醒般垂下雙手撐在榻上,隻能聽見身邊努力隐忍卻無法抑制的顫抖抽泣的聲音。
胡亥表情漸漸回歸平靜,如果沒有那身龍袍,看上去仿佛隻是一個幹幹淨淨還未及冠的俊俏少年。
他輕輕瞥了一眼周圍戰栗的女人們,掃興地下了榻。
“既然都聽到了不該聽的,趙大人你處理就好。”
“是。”
再美的花卉在死亡面前也會瞬間枯萎,舞女們全都吓得癱軟在地,祈求聲一瞬間又充斥整個大殿,哀嚎回蕩在空蕩的殿中,無力而悲慘。
在一衆絕望的求饒聲與保證聲之下,胡亥站在殿中央看着頂上蜿蜒的龍。
集齊天下能工巧匠築成的大殿,可以滿足所有人對權利的想象。
“趙大人,朕突然在想,”胡亥又笑起來,像是看到新鮮事物的小孩,虎牙尖尖的,“什麼丞相不丞相的,也不過是個名号。”
“哦?陛下有何高見?”趙高面不改色地将衣袖從乞求的舞女手中扯出,向胡亥走去,對崩開流血的指甲無動于衷,鮮血在蔥白的手上蜿蜒成小小的河。
“這是何物?它是鹿嗎?”胡亥指着一幅畫上驚慌失措的鹿,是始皇帝誕辰時一位以善畫聞名的大臣獻上的,始皇帝坐在駿馬之上威風凜凜,正好獵到一隻皮毛上好的鹿,“我怎麼覺得它是馬?”
“陛下卓識,”趙高看着上面王霸之氣撲面而來的嬴政,勾起一個微笑:“不是鹿,是馬。”
*
“喏,”劉邦蹲着咬了一口摘下來的果子,然後遞給自家兒子,想了想又收回去,拿衣袖擦了擦牙印以外的部分,再遞過去,“給,找你娘親去。”
劉盈接過咬了一口的果子,大眼睛默默地看着他眨了眨,轉身朝房裡幫他姐姐梳頭的呂雉去了。
劉邦看着孩子小小的身影,歎了口氣。
這小子會長,湊了他爹媽的好樣貌,風流模樣小小一個就已經初見端倪,而且一看就是劉邦呂雉的兒子。